从十六岁开始嫁人开始,那个嫁给醉汉名唤刘春芽的女人,几乎就在怀孕生产的生活当中度过。十年怀了八胎,除了中间小产掉的那两个月份短的胎儿,她生了六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却都是女儿。
没能为丈夫生下一个带把的儿子继承香火,刘春芽不单只在家里逆来顺受,在外头也是挺不起腰杆来看人。除了生孩子带孩子与日复一日地操劳着家里家外的活计,她这一生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念头与想法了。
不,其实也是有的。刘春芽踢掉凳子的那一刻,脑海里忽然极快地掠过了自己丈夫没有嗜酒之前对自己的温存体贴来。
因为她没有为他生下儿子,所以他被外人讥讽为软|蛋,被父母责怪是窝囊废,不该娶回她这个丧门星,以至于多年来都未能为家里续上香火。原本勤快被人从小夸赞是个好儿郎的男人,家里家外都因了她不像个人,自此不堪重负,每日都酒不离身。
她不怪他骂她,也不曾怨恨过他对自己拳打脚踢来发泄心中的愤懑。
毕竟清醒的时候,他偶尔还是会痛哭流涕后悔对她动了手的,尽管这样的清醒在这几年来是越来越少,可是也证明了他还是在乎她的感受的,不是吗?
他在乎她,一如她也还像最初成亲那个时候一样,视他为天。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能够生下一个带把的儿子,那么生活很快就会恢复到原本的模样。
只是她累了。
从第一个孩子出生开始,不,兴许是从她嫁进门来的那一日开始,婆婆就表现出极大的不喜,只不过是女儿的出生,终于让那种厌恶之情爆发了开来而已。
最初也只不过是一些言语嘀咕,当第二个第三个女儿出生以后,便发展为光明正大的辱骂了。
她也不怪她老人家,只是有些心疼被自己带累了的丈夫。她受辱骂的同时。他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都知道的。
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她愈发小心翼翼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将家里家外的一切都打点的井井有条。即便是大腹便便的时候,洗衣做饭喂猪养鱼种菜割麦甚至是上山砍柴,她从来都没有歇息过。
只除了生孩子的那一段时间,外头的活计她没有办法了,只能够做家务活。
可是她大概真的就是个丧门星。这一生命中注定都不会有儿子,所以接踵而来的两个孩子依旧是女儿。
就连心中不满却从来没有开口为难过她的公公,脸上也终于不再有好脸色了。从前在婆婆骂的厉害时为她说上几句公道话,在丈夫喝醉后打她打得过火时出面阻止,后来却冷眼旁观,仿佛只要闹不出人命来,他也就无所谓了。
刘春芽在空中扑腾着,想要大哭,早已经干涸的泪水却再也流不出来。耳边传来了婴儿细声细气的哭叫。
明明喂饱了她的,怎么还哭呢?
她的姐姐们都好好的昏睡着。说不准已经先一步在黄泉路上等着了,怎么这个孩子没事?
哦,是了,为了给丈夫省下一丁点钱,她去山上挖的药材,害怕量不够,所以最后只给几个年纪大的女儿喂了药,她自己吃了剩下的一点点,怕死不成,所以才会上|吊的。
想到要留下最小的孩子在这个世间受苦。说不定长大以后嫁了人,也会像她那样因为生不出儿子而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做人,被婆婆辱骂被丈夫抽打,最后更是连累得喜欢的人无后。从此生活在痛苦的深渊中无力自拔,她就挣扎地越发厉害了。
她舍不得女儿受苦,更加不愿意连累了丈夫。家中不富裕,好歹还有一点点余钱,几年后,他总还是能够再娶。与别人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的。
就像丈夫临走时说的那样,他们一家从祖上开始从来就没有生不出儿子的先例,那一定是因为她不中用,所以才原本怀了个带把儿的,被狗吠声吓了一跳就又生了个女儿。
既然生不出儿子,为什么还要耽搁他的前程?香火续不上,他不好过,她更不好过,不如早离早了。
早离早了。
刘春芽的神情渐渐地恍惚了,丈夫的声音逐渐远去,就连孩子那细细的哭声也渐渐消弭。
她可以离,但是绝对不会离开他的身边。既然当初嫁给他,那么便是死,也要成为他家的鬼……
女子在琐碎的家庭日常生活中,可以斤斤计较,也可以百般忍让,前者也许是源于天性,后者多半是始于感情。
她们或雍容大气,或懵懵懂懂,或活泼开朗,或小心翼翼,但不可否认,不管是何种性情的女子,因为家庭生活事关她们最为看重的情感,在某一种程度上,家之于她,说是战场也毫不为过。
偏偏许多男子在情感上多半是不及女子细腻,在他们看来,战场永远在家庭以外的地方。只要家里的女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不争不吵能够维持表面和睦就是家庭安乐。
即使实情是暗流涌动风雨欲来,他们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家庭日常在他们看来全都是小事一桩。
只有情况超出了他们容忍的范围,才会拿出家长的权威,板起脸来,将参与的双方各打一大棒,然后该给甜枣的给甜枣,认为该忽视的继续忽视,和完稀泥就继续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战场,以为家里安静了就万事大吉。
这种方法古往今来都很奏效,过程也许是曲折的,但结局多半会是皆大欢喜。毕竟琐碎日常的乐趣就在于,也许它是庸俗的,平凡的,偶尔却也会显现出金子般的迷人光泽,让人陶醉,无法舍弃。
但这种做法并不是无往不胜的。因为男子的天真,偶尔也会有那同样天真的女子,为了维护自己所认为的尊严与情感,而奋不顾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正如有人愿意、也有那个睁眼闭眼的能力凑合着过日子,也有人对这种生活终于心生厌倦转身离去。
命令一个女子不论缘由地在自己的战场上节节败退,甚至无条件的投降,即使忍无可忍也不能有任何形式的反击,这是违背人性的事情,残忍得犹如叫人去死。
颜舜华并不知道,就在沈牧一一汇报得来的信息之时,这个懦弱的从来不知道反击的年轻妇人,再一次被揍打得面目全非之后,了无生意,亲手给女儿们喂下了伴着毒熬的粥。
她依然在感慨着刘春芽的人生,却完全没有想到,即便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也还是鲜活温热的一条生命,已经因为丈夫的一句话,心中对于情|爱的那一丝残存的幻想终于轰然倒塌。
曾经坚韧一如被践踏千万遍也依然努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小草般的女人,决绝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