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西北重镇、同样是本地大族掌控权力,作为定难军实际统治者的李彝殷在得到进京述职的所有地方藩镇节度均被朝廷强留开封的消息后,一方面暗自庆幸自己因为是边境藩镇,与永安、朔方、建宁等军一样不必亲往开封述职,从而得以避免被困京城。另一方面,却又因为永安、朔方两节度使均亲自前往开封,且主动要求留在开封而有些心中不安,生怕朝廷以此为由头找自己的麻烦——建宁军节度使杨重勋虽也未亲往开封,可人家亲哥哥是原太原镇副总兵、现灵州观察处置使、与“清园”兄弟之一杨新结拜的杨业杨大将军。有这层关系在,大周朝廷怎么也不可能去难为他的。
自己在朝里可是没有如此的人脉关系,如今同为边境节度、同样受到朝廷优待无需亲临开封述职的折德扆和冯继业为了报答皇恩、为了表示忠顺——哪怕冯继业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被时势所迫——而拖家带口的去了京城,并就此住在那边不回来了。自己却只是派了个族侄李光信前往,而且如果不是朝廷下旨强留,这个侄子自己也是不打算让其长期待在开封的。如此一来,不但显得自己小气、恋栈权力,而且也从侧面表现出了自己对朝廷的不信任。
一方面心里面不踏实,另一方面强留地方藩镇节度在开封暂住后,朝廷加大了对城内城外、宫内宫外的监控力度,且族侄李光信在京城所住的府邸附近也戒备森严,无论是想让自己安排在京城的亲信从原来的各种管道了解开封形势,还是通过与李光信接触来获得一些消息都不是很容易。再加上定难军与京城相距近两千里,消息往来耗时太多,就算能得到什么情报,等自己这边做出决定再传去京城,那边早就连黄花菜都凉了。如今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派一个得力且有一定身份地位,可以代替自己临机决断的亲信去京城。一方面与朝廷方方面面的人、特别是掌控朝政的北平军“清园”兄弟保持沟通与联络,以增加这些朝廷重臣对定难军的好感、化解其可能对定难军的不满。另一方面,则是尽可能多的了解朝廷动向,一旦发现有任何朝廷可能要对定难军不利的消息时,便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夏州方面,从而使己方能有一个应对的时间。当然,为了不引起朝廷的猜测和怀疑,这次派去京城的人员用的是向朝廷进贡、为官家明年的冠礼进献礼物的名义。至于这支进贡献礼使团的正使,李彝殷则选定了自己的另一位族侄,银州防御使李光俨——也就是前世历史上建立了西夏政权的那个李元昊的曾祖父。
李光俨接到自家族叔的任命后,深知此番开封之行责任重大,丝毫不敢怠慢。一面按照族叔的安排挑选礼物、设定行程,一面开始慎重选择与自己同行的使团成员。
在李彝殷做出向京城派出进贡献礼使团决定的第三天,定难军治所夏州统万城三道城(西城)里的一座府邸后宅的一间安静的书房之中,两男两女隔着一张方桌相对而坐。桌上点着一支蜡烛,摇曳的烛光映照在四人的脸上,令他们原本就犹豫不决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晴不定。
四人沉默半晌,其中一名肤色较白、身材较瘦的男子端起面前的瓷碗,将其中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重重的礅在桌面上,沉声说道:“我决定了,此番一定要随进贡献礼使团进京探个究竟,看看掌控大周朝政的北平军‘清园’兄弟和他们手下的那支大军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般强悍、神奇,看看朝廷邸报中所提及的参与平定江南之战的那名水军高级将领究竟是不是咱们所认为的那个人,或者只是与其同名同姓。”
“之前朝廷扣留了几十名藩镇节度使,李光俨这次去会不会像他族兄李光信一样也被朝廷扣下。如果那样的话,兄弟你岂不是也要跟着被困京城,难以回返了吗?”另一名肤色较黑、身材魁梧的男子担心的说道。
“我家老陈说的在理,小邱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你要是在京城那边有什么意外,你叫小涵妹子和三个孩子怎么活?”坐在黑脸男子身边的一名身材比较丰满、个头不算很高的女子也开口劝道。
白脸男子闻言摆了摆手,说道:“这点陈哥和嫂子倒不必担心,一来之前朝廷扣留众节度使是为了削藩,李光信这个定难军代表被困京城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再扣以进贡献礼为名进京的李光俨既没有道理也没有必要。二来,就算有些危险,为了弄清‘清园’兄弟和那人的身份,为了咱们四个人今后的前程,冒这点风险也是值得的。至于小涵和孩子们,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即便我三年五载回不来,他们生活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不是还有陈哥和嫂子在嘛,把小涵和孩子交给您二位照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黑脸男子闻言先是点点头,然后又面露忧色的说道:“若那人不是咱们所认为的那人也就罢了,你顶多在路上耗费些时间,在京城多待几天,倒也当不得什么事。可万一那人真是咱们认为的那人,他若是记恨咱们之前不支持他的想法、记恨咱们的不辞而别、记恨你抢了他的女朋友当老婆、记恨咱们出尔反尔,当初反对他放弃小镇上的太平日子去投军,如今自己却跑到几千里地以外来与外族为伍,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要想整治你甚至取了你的性命只怕都不是什么难事,那你岂不是会很危险,毕竟是咱们对不起他在先呀!”
说完,这黑脸男子还下意识的瞟了坐在白脸男子身边的一名身材苗条、肤白如雪的女子一眼。
那苗条白皙的女子虽未说话,脸上却显出了歉疚之情。不过,这种表情不过是一闪而过,当她身边的男子转头看向她时,其已经在用一副担心的回望过去。
白脸男子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女子,示意她不用担心,然后便不以为然的说道:“正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当初是他不顾咱们四人的反对,硬要去投军,做那刀头舔血的勾当。他抛弃咱们四人,要说对不起,也是他对不起咱们,而不是咱们对不起他。至于咱们跑到定难军来,那也只是因缘巧合使然,又不是咱们自己想走几千里地,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倒霉地方来的。”
坐在他对面的陈氏夫妇还待再劝,这白脸男子却一摆手,语气坚决的说道:“不管有什么危险,此次进京对咱们来说都是利大于弊,我非去不可,陈哥和嫂子你们不必再劝了。”
眼见自己的这位好兄弟已然下定决心,陈氏夫妇也明白自己多说无益,便不再苦劝,转而开始与对方研究该当如何争取到进京的机会,如何应对进京后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而那苗条白皙女子此时却已神飞天外,一会儿担忧自己夫君的安危,一会儿又希望那个人真是他们所找之人,一会儿又不知若再相见时自己该当如何面对那人,脸上的表情甚是精彩。好在其他三人的心思都放在进京之事上,并未有人注意到这位小涵妹子的心理变化。
建隆四年阴历六月二十八,由三百余人、数十辆马车组成的定难军进贡献礼使团在银州防御使李光俨率领下离开夏州,前往京城开封。而在正使李光俨身后不远,之前参与书房密谈的那名白脸男子亦策马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