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不敢回话,邵氏素来怕事,就更不敢说什么。好在韦氏并没别的无礼之处,只是描述自己攀亲这条路上行不通。
对于邵氏张氏这两个远途进京只为女儿亲事的人来说,已是最大的伤害。、
受韦氏影响,忠勇王府别的媳妇们,包括王妃在内,均暗示大家无成亲可能,邵氏张氏呆坐听着。
此时,她们心底呼唤,老太太,可亲可爱的老太太,你在哪里?
两辆马车,就在她们走入房门之前,悄然行出忠勇王府的后门。小王爷常林带着几个健壮家人,随车而行。
马车行得很快,很快在一处人家停下。有人开门,大家叙旧不多,径直请车内人进去。车内走下来的,两个人都素色衣裳,没有首饰。
一个,是忠勇老王妃。
一个,是安老太太。
她们都换过衣服,青布包头。不是怕有人见到,而是她们是为祭祀而来。
后面小楼上,摆着单独一个灵位,上写爱女倩玉之灵位。
安老太太见到灵位,就止不住的流下泪水。看守灵位的仆妇进来侍候,含泪送上三炷香:“您回来了,以前小姐在时,你们是多么的好啊。”
几乎睡同眠,食同榻。两个少女天真烂漫,一个温柔,一个刚强,一个可亲,一个秀丽,性格上互补的天衣无缝,不是一样的个性,就此很是合契。
“倩玉,我来看你,”安老太太喃喃,把香敬上,再次呜地一声,大哭出了声。她当年哭她丈夫西去,也不过如此。
忠勇老王妃在一旁,也泪湿面颊:“你们当初好了一场,你算有情的,年年有信给我,问我她的坟可曾去修缮,她的坟在城外家庙,实在太远,我为想念她,又念我这妹妹死得怨苦,就把灵位安在这里,没有摆在家庙。呜,我的妹妹……”
常林负手在外面,听里面两位老人哭声泣血般,心头也酸痛上来。
他不是王世子,忠勇老王妃却单疼他,有心腹事,只交给他去作。就是这样,常林也不知道为什么新进京的南安侯府老姑奶奶,对着自己姨祖母哭的这么伤心为什么?
“几十年来,没有一天我不觉得对不住你,”安老太太这个哭法,让人听到还以为是哭她的旧情人。
但灵位上,是位小姐。
看灵位的人就来劝,两位老太太没一会儿哭累了,就坐下哭。安老太太泪水模糊中,出现那明眸皑齿的少女,她温柔可亲,性子最好。
“倩玉,你当我嫂嫂吧?”
“你再胡说,明儿我不理你,”
“那明儿我再同你说,到了明儿还是今天,你再说明儿不理我,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不理你。”
……
“你不喜欢我哥哥吗?”
“……”
“不回我可就生气了,我对告诉哥哥,说你心里半分没他,”
“哎呀,你真该打。你哥哥呀,他怎么会相中我?”
“我说相得中,哥哥就相得中,我的嫂嫂,得我喜欢才行!不然,我连哥哥也不理,”
“那……有劳你,”
少女羞涩的喜悦,最后表达爱意的扭捏,仿佛还在昨天。
忠勇老王妃打断安老太太的回忆,面上转为痛恨:“我妹妹死得惨,你家那一位还是那么着嚣张,如今宫里没人给她撑腰,她倒还是搅三搅四的,真真可恼!”
“自从父母去世,我都不进那个家。”安老太太语气中,倒没有老王妃那样的恨之入骨,她哭死去的闺友固然凄然,但提起几十年不和的南安侯夫人,已没有过去的那种愤怨。
但是,还是恨的。
常林来催:“请祖母和安祖母回去吧,出来有会子,怕有人去见,见不到倒会惊疑。”
两个老太太这才出门上车,同肩坐车上,后面车上是随行丫头。离开这条街,才有心情聊聊彼此近况。
“不走了吗?”老王妃问。
“兄长不让我走,他几番写信要我进京,说兄妹多年离散,盼着晚年能在一起。兄长一生仕途是平顺的,就是居家日子过得不好,我心疼他,不能再让他为我担心,到他眼睛下面呆吧,让他安安心。”
“我也早让你回来,你丈夫都没了,又没有儿子孙子要守着,落叶要归根,我们都老了,你只是不听。”
“唉,为了三个孙女儿,不得不回啊。”安老太太叹气。
“亲事你怎么打算,我能帮忙的只管开口。”老王妃还不知道最会在她面前讨好的小儿媳韦氏,正对着客人们有言在先。
安老太太失笑:“你们家,我可不敢想。”
老王妃叹气:“要是敢想,我早就在信里就和你定下亲家,岂不是好?”
“儿子媳妇算是孝敬的,可皮里秋黄也难免。我不插手她们的事,她们也管不到我。我冷眼看着,孙子们中成气候的,早就成亲。没成亲的,除了林儿一个是好的,可他的娘眼高心大,岂肯答应?我若强说亲事,以后夫妻不和,我难见你。”
安老太太微笑:“不但是这样,而且你也知道,我的孙女儿们,可比不上京里的小姐,我岂敢高攀?有劳你想着,兄长也想着,为我的小孙女儿,名唤宝珠的那一个,与袁家做了亲,”
一语未了,老王妃惊讶:“哪个袁家?太子府上的那个袁训?”
“一个外男,又年青得如你孙子的年纪,你不出宅门只养老,怎么倒知道他?”安老太太也吃惊。
老王妃扁扁嘴,面上意思不定:“倒是他?”
“你知道袁家的事?”安老太太忙又请教:“我只知道他的娘,当年我们是认识的。”
“她的娘,我却不认识,”老王妃倒转头来,请教安老太太:“他的娘是什么人?”安老太太过去附耳,低语几句。
忠勇老王妃脸上精彩万分,长长抽口冷气:“原来,是这样的家里出来的。”
“有不对?”安老太太机警起来。
“没有不对,孩子是好孩子,但袁家……这真是凤凰配凡鸡。”
安老太太愕然:“这这,我们亲事可已定下。”
“侯爷作保山,怎么会错。再说两家都原不是京里人,他的外家也早出了京,我知道的,也就是袁家底子薄,但依你这么说,那当娘的倒不一般。”老王妃见自己把安老太太吓住,忙展颜而笑:“别急,那孩子好,王爷去年也相中过他,想把他第四个女儿,庶出的那个配给袁训。”
“后来呢?”这已经是安老太太的孙女婿,安老太太一听也急上来。
“当然不成!因为他的家没有成年的男长辈,又没交情,不好和他的娘直说。王爷就同太子府上,袁训常来往的同事,是个老夫子,同他说了。原以为必成的,不想第二天,太子殿下亲自挡了这事。王爷就想算了,接下来过中秋,他进宫去,中宫娘娘又提到这件事,说不必成。”
安老太太更骇然:“倒不是淑妃娘娘说,是中宫娘娘驳回?”
“你一出京几十年,这点子关系也打听不到?淑妃娘娘是中宫娘娘的同乡,她进宫就是中宫娘娘的提携,淑妃娘娘自然是转呈中宫娘娘,由中宫娘娘说更好。”老王妃稍作一个取笑。
安老太太心头疑云四起,正好老王妃在,就同她商议:“你看,这么着说,我才定下的这个孙女婿,外家是鼎盛的,”
“是,但不在京里。”老王妃也赞成。
“自己家里,又和淑妃娘娘攀得上?”
老太太的这个分析,让老王妃也犹豫了:“听上去倒是这样,不过当初王爷想和他定亲事,让人打听过袁家,听说很一般。”
“真是让人坠到云雾里。”安老太太悻悻然。
忽然,两个人都想到一件事,齐声道:“那他不也是中宫皇后娘娘的同乡?”
淑妃娘娘是中宫皇后的同乡,而袁训又是淑妃的同乡。
老王妃沉吟点头:“这么着想,我倒明白不少。因我们家打听过他,有些事我说得出来。他袁家的底子据说薄,却只是猜测。因这孩子并不奢侈,可以说是很朴素。但他在京里入太子府后的事,我件件知道。太子殿下自有了他,对他信任有加,比兄弟还亲。按说袁训的才能,也当得起。但这么的亲厚,也曾引人嫉妒,最后不了了之。袁训依就是太子府上的红人,还时常往宫中去请安。”
车驶入王府的角门,安老太太摆手:“不必说了,越说我越迷糊。”老王妃笑起来:“反正我恭喜你,这亲事不错。我们家那不出气的姑娘,因亲事不成,还哭过几回。全家都装不知道,真是丢人。”
安老太太皱眉:“那这不出气的姑娘,不会正在招待我的孙女儿吧?”
老王妃也骇然:“你来以前,我又不知道你们定下亲事,这招待人的,可不是就有她?”两个老太太对着无奈,这真是!
贵族小姐们间的争风与吃醋,她们当年也是经过的。什么力度,多大波澜,都自有数。
……
宝珠此时面对的,是一片荷田。面对荷花微笑,宝珠心想,果然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王府的姑娘们招待上是客气殷勤的,可她们任意说的话题,就是绣花和游玩,掌珠三姐妹也有格格不入之感。
幸好,有一位好心的姑娘,她又坐得离宝珠近,带宝珠出来走动。
应该感谢这位姑娘,她也行四,也是四姑娘。
“四姑娘,多谢你才是,”在水边心旷神怡的宝珠,快乐地扭头去道谢。这一转过头,宝珠大大的一惊。
常四姑娘在水边儿上,但她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而她的面上,却有着不能再遮掩的憎恨。
对着我?
宝珠片刻后,才明白这憎恨的确是对自己。不对自己,这附近可再没有别人。
正因为没有别人,宝珠告诉自己镇定。
先看自己脚下,因贪看荷花,走到水面的曲栏上来。而常四姑娘,她这指给自己曲栏的人,却还有岸上。
水上曲栏,一般只有一条进出的路。
宝珠先不去想四姑娘为什么憎恨自己,而是先看她的身材。
她袅娜轻盈,纤弱的似风能吹起。宝珠就微微地笑了,如果她起坏心的话,那掉水里的人估计是她。
宝珠虽身量儿不高,也匀称,却不是那见风倒的薄美人儿。
远处,水天共一色,荷花近身前。低头看水,因淘得干净,可见并不深。就真的是自己掉下去,危险性也不高,而且此时的极远处,有人在走动,还是可以呼救的。
把一切危险性都排除,宝珠定下心来,细细的打量那让自己发现憎恨而不能修改,索性就憎恨了的人。
“四姑娘,你不舒服?”宝珠聪明的用这句话开了头。天知道四姑娘你脸上的表情,好似见到万年毛毛虫,什么样的不舒服,能激出这种表情。
只能是你恨我。
可大家头一回见面,你恨我什么?
常四姑娘阴霾满面,一言不发。
“为他?”宝珠的下一句,让常四姑娘魂飞魄散,颤巍巍脱口:“谁?”她的表情又懊恼又后悔,有后怕又焦虑,见宝珠笑而不答,人在水上,一副凌波仙子模样,本来宝珠就生得好,又年青肌肤泛起光泽。此时背光而立,笑许许而意许许,让人头心遭到一撞后,才幡然悔悟,她竟这般的美貌。
常四姑娘嫉妒心一发而不可收拾,尖声问:“你说什么我不懂!”
她迎光而立,和宝珠相对而站。宝珠又正在关注她,到底这是人家的家中,就是她先发难,也得把这件事好好处理。
争强比狠,虽不是宝珠的个性。但狭路相逢的时候,唯有勇者当道!
这个勇,不见得把别人讽刺一通,不见得比口舌上的厉害,而是把此时的事情能解决。
宝珠就敏锐的从她眼睛里看到一丝或疯或狂或乱或惶的心情。
宝珠又内心暗惊。
她已猜出,这个与自己以前没见过的四姑娘,能有满腔憎恨,是为了袁训!
珠玉宝华,宝剑霞飞,就是藏在深巷子里,也熠熠耀眼。
袁训在京里另有人相中,宝珠早就想到过。让宝珠对亲事一层一层加疑惑的,也正是袁训的本人并不弱,为什么要跑到小城里去寻亲事?
无人能给宝珠答案,宝珠能做的,就是每晚去问那玉蝉。
也许她的疑问打动上天,老天就给她送来一个当事人,但这个当事人看似很好问话,却有近崩溃的可能。
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固然不好,但宝珠是想到别处去,她暗颦眉尖,他和她,难道有什么?
好吧,先解她的疯,再就问个明白。
宝珠含笑,和水边绽放的白白嫩嫩荷花快一个模样,她稍有歉意:“四姑娘还瞒我?我说的,就是他呀。”
她的歉意,更让常四姑娘恼火,常四姑娘踏上一步,有几分气汹汹。她满心里嫉妒,从见到宝珠就有压抑不住的怒气。至于老王妃都是今天才知道宝珠和袁家定亲,而四姑娘是怎么早知道的,这要问她自己。
她看宝珠,就越看越不服气。
美人儿,大多不相上下。但身份上,常四姑娘想自己总占的多。她把宝珠从眉毛到眼睛,从肌肤到手指尖,都一一的和自己比过,还是不服气。就忽然有了想法,难道她仪态过于自己的袅娜?
就把宝珠诓出来,指给她曲栏让她走,而自己在水边观看她的步姿,还是一个大大的不服气。
她不服气,就对宝珠脸上那种我知道你的心事,见谅你不说我只能说的歉意火冒三丈,冷笑的面庞都近扭曲:“他,他,哈他!”
这哈,当然是冷笑连连。
宝珠见她果然是疯狂上来,不动声色地反问:“你们有过什么?”
“哧!”
这一声无影又无踪,但宝珠和常四姑娘都听到。这一声出现在常四姑娘心里,是她的怒气让戳破的声音。
常四姑娘浑身颤抖,对方宛若正妻在责问,而自己,却全然占不到道理。她泪水双流,嘶声道:“有,又怎么样!”
说过后,自己先大惊。再不好也是王府里的清白姑娘,怎么为斗气而这样的回话?她后悔不迭,却又不愿意说收回服软的话。要让她对一个外地姑娘服软,常四姑娘坚决不肯。
宝珠却没有抓住这话,把她污蔑一通。而是轻轻的笑着:“是吗?那就抱歉的很了,我呀,回去拿大耳括子打他。”
“你……敢!”常四姑娘又惊又恼。
宝珠耸耸肩头,眸子里却依然注视着她,并不认松。她再故作轻松的笑:“怎么不敢?他敢背着我做下丢人的事,我就敢打他!”
常四姑娘眸子紧绷:“此话当真?”
宝珠硬着头皮:“当真!”想想袁表兄比自己个子高,得搬个椅子踩上去才顺手吧?
“你敢击掌?”常四姑娘紧紧相逼。
宝珠默然半晌,伸出手。
两只雪白手掌对着击打三次,宝珠正要问个仔细,见常四姑娘失声痛哭,转身离去。宝珠在后面急了:“哎,你还没说完,”
常四姑娘不回。
“哎,你让我怎么回去?”这王府大的足可以迷路。
常四姑娘手指一条石子路,还是不回身,匆匆而去。
“哎,我就说你跌了一跤,”
常四姑娘已隐入花丛中。
水边,宝珠独自坐下来,对着游鱼喃喃:“鱼啊,她倒是哭出来了,她看着不会发疯,可我呢,我在做客呢,我可怎么能哭呢?”
这笔帐,当一古脑儿全在袁训身上。表兄,哼,表凶!千万不要凶,宝珠要凶你!宝珠轻叹,她真的很想他,很想见到他,当然问个清楚明白。你既然有京中的姑娘,怎么还来招惹已把你忘记的宝珠。
是忘了吗?
宝珠坚持这样想。如果表凶家不上门提亲的话,宝珠故作悠然,哈,我早把你忘记了啊。
这一场做客,人人添上心事。
老太太回想旧友,邵氏张氏自觉受辱。而掌珠玉珠总算明白不管生得多好,多能持家,多么的会看书,也有身份上的不般配。
宝珠呢,一回去就钻回房,推说累了要歪着,把玉蝉握在手中,幽怨地问:“还有几个,你到底招惹几个,宝珠可不会容你这样的。”
你到底在哪儿呢?
难道定过亲的避嫌,把祖母也避开不来。
宝珠坚信,端午节表凶会出现。他总不能不来送节礼。
……。
端午节的前一天,袁训行过玉水桥,后面太监跟上来陪笑:“小爷,恭喜你定了亲。”袁训面无表情,从袖子里取出银包赏他。
那太监还不走:“小爷,娘娘要见见,”
“没什么好见的,就一个姑娘。”袁训霍地转身,沉下脸:“你在娘娘面前搬弄了什么?”太监笑:“我怎么敢?是太子殿下回的话,说你定了亲,娘娘让叫小爷去,殿下说你出京办事,又说这亲事是老夫人定下的,娘娘说这也罢了,但是定的这么急,没让她相看,娘娘不喜欢,发下话来,一定要见见。”
袁训抿抿唇:“要见也应当,可,怎么见呢?”
“娘娘的意思,召进宫……”
“她家里没有一个当官的,而且是外官的官眷,无故召见,让人疑心。”袁训摆摆手:“我知道了,让我想想。”
太监更要笑:“小爷,明天是端午,宫里前几天有旨意,放开外宫中的榴花园,与民同乐!”
袁训惊得头发快要炸出来:“啊!这,她已经在了?”
太监嘿嘿:“娘娘才让我去打听,像是已经进宫。”
袁训怒瞪他一眼,大步流星往榴花园去。太监在后面提醒:“和南安侯府的人在一处,”袁训皱眉,宝珠还真的已进宫。
他得赶快找到她,是不是先暗示一下,不然骤然进见,会把宝珠吓着。可此时暗示,不管暗示得多隐晦,还是会把宝珠吓着。
袁训走得飞快,在内心里刚才还有的埋怨娘娘的心也飞到天外,她要见,是一定会见的。不过,能事先挡下来,再去和娘娘商议,这样兴许对宝珠的冲击和缓的多。
在松林下面,袁训的目光搜索到宝珠。
而宝珠也同时看到了他。
这无意中的一个悸动,让宝珠很想扭一下面庞。然后,她见到松林内侧,青绿松树的旁边,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像亘古以来,他一直就在那里,热烈的注视自己。
热烈?
等等,宝珠再看他一眼,见他眉头紧锁,眼神儿认真,这分明是凶狠,哪里是热烈。
可宝珠不管不顾,不管他是凶狠也好,热烈也好。她心头顿起巨大波澜,排山倒海般冲击她的心,她的肌肤,她身体的每一处。
她轻咬住嘴唇,终于来了,还以为成亲的时候才出现。不,还以为迎亲的时候也不会出现,洞房,你难道不来?
日光在地上打下无数散碎光影,宝珠在这一刻僵住,面庞雪白更过于平时,她原有的姿势,是斜身侧扭,此时这姿态一动不动,只有那眸子里不争气的泛起水光。
一滴子泪,缓缓垂落,宝珠这才垂头,不让第二滴再落下来。
身边坐着南安侯府的姑娘,她们的谈笑声轻轻可闻,表姐妹们比王府的姑娘让人舒服的多,宝珠本以为今天是个解闷的好日子,没想到他,在自己最不防备的时候,他来了。
借着用帕子擦汗,把眸中蓄满的泪水拭去。用帕子挡脸,再斜斜看向松林,见轻风吹拂,不见半个人影。
是幻觉吗?
宝珠忽然伤心。伤心的她,抱过表姐妹们的猫,轻轻的拧上一下,那猫叫上几声,跳下宝珠膝盖跑开。
“狮球儿,别跑,”宝珠就跟后面去追,在树后面逮住猫,抱在手中,见没有人注意自己,悄悄的往松林里进。
松林寂寂,无风自动。松针的香味儿在阳光下面蒸腾得薰染到衣裳,而遍地空影,不见人声。宝珠失望的转身:“啊!”
日光下,袁训静静出现在身后,离开有五、六步,目光炯炯可以慑人。
没等宝珠反应过来,袁训开口:“你找我?”
“啊?”宝珠的惊喜即刻变成不敢置信。思念被揭掉一层,剩下的只有恼怒。宝珠溜圆了眼:“不是你在找我?”
袁训笑笑,去看她手中的猫,再看宝珠的眸:“真像!”
“什么?”宝珠是各种跟不上,而且糊涂:“什么像?”难道敢说我你认得的什么人!
“你像这只猫,”袁训示意宝珠看她的手中。
宝珠明白过来,扁起嘴:“哪只猫大中午的会瞪眼?”猫眼睛在中午时分,是眯着的一条细线。
袁训大乐:“你也知道自己瞪着眼?”
发觉上当的宝珠,气无处可去,赛嘴皮子又输下来,气得举起手中猫,对着袁训肩头就搔,口中还道:“狮球儿,抓这欺负人的人。”
袁训轻轻松松避开:“再抓我就恼了!”
猫停下来,猫后面慢慢探出宝珠还是瞪着的眼眸,仿佛在说,我也在恼!
这样子又惹得袁训要发笑,他息事宁人状:“不是有话对我说?”这句话一出来,宝珠怔在原地,气得大脑一片空白。
看他,快看看他。
大刺刺往这里一站,胸脯挺起,居高临下。袁训高过宝珠,宝珠扣他一个居高临下的帽子,他赖也赖不掉。
再听听他的话,我找他,我有话对他说?
宝珠气鼓鼓:“找你说什么!”这句话更扯动得心头震动,岂止是有话说,简直是浩渺如星辰银河的话语想对你说。
可嘴头上,偏不承认。
“原来没话问我,”袁训装模作样,往旁边侧迈一步,大有你若无话,我就走开。
宝珠气结:“站住!我还没说完。”袁训停下来,嘴角噙笑,像极在得意。宝珠一气之下,上前一步,仰着脖子和他对视,气呼呼问:“我要问你,你是可怜我吗?你好了不起吗?你有问过我吗?你在外面到底做下什么?祖母给我的玉蝉,原是你的吧?”
一堆的话,袁训还没听清头一句,后面一句就已出来。袁训只听到飞珠溅玉似的嗓音,在这夏天里清凉的滚过心田。他笑着,手指按在衣领的十字盘扣上,开始解它。
宝珠惊骇:“不!”心底告诉自己要避开,可久久的思念让她软了腿脚,一步也没有动。
“别走,这里不会有人来,也别怕。”袁训好笑,亲事已定下,名正言又顺,我等得到洞房,不会在这里就起轻薄心。
而宝珠,直呆呆盯着他的手指,心中也出现答案。他戴的,是什么?
宝珠从没有这样看过男人,这样近距离的,把他尖尖的下巴,上面还闪动着日光;把他笑意盎然的眸子,又锁住无数日光;把他笔直的鼻子,上面跳跃着日光……
这些全收在眼中且发现不应该盯着时,眸光就往下看,这一看,又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和他解开的衣领,那微动的喉结……
宝珠舌干唇躁,还想着应该再低低头时,就见到那手指扯出一根红绳,上面系着一个玉蝉。玉蝉才一入眼,宝珠羞涩也忘记,正置气也忘记,小声惊呼一声:“果然是你的!”顾不上男女有别,未婚夫妻应该避嫌,一把握在手中,战战兢兢,颤颤巍巍,手指抖动,已带了哭腔:“怎么我早不知道?祖母没说是你的,”
她的玉蝉夜夜摩挲在手中,最细微的地方也记得住。和他的一样,就是那玉蝉眼睛上的一点微黑,也是一模一样的大小。
这是一刀切开的,切面光滑,两边对称。原本,两个就是一对。
难怪有他的气味,有他的感觉……
“你想勒死亲夫吗?”满含调侃的语声,提醒宝珠她正把红绳越抓越紧,而红绳可还在他的脖子上。
宝珠猛然松手,涨红脸如千斤坠般垂下头。又心头恍惚,他说什么,亲夫……这个没廉耻的,这不是在调戏人?
见不到他时,千言万语压在心头。见到他时,全都不见。宝珠以前想问的你可怜宝珠么,想告诉他宝珠不要你可怜,全都想不起来。
袁训却想了起来,他慢慢地把宝珠刚才舌尖飞快的话回忆着,微拧眉头:“你刚才说什么,我可怜你?”
以他和宝珠在灯节的经历,他不难明白宝珠这话的意思。
宝珠羞羞答答不敢抬头,轻声答:“嗯,”既然他提醒,就还是想寻找答案,低低的问:“你是……”
下面的话怎么也出不了口时,和自己想像中的见到他,盛气凌人逼问他不一样。而下巴,让轻轻地抬起来,和袁训不悦的眸光对上。
宝珠有些心虚,又骤然想到常四姑娘。她嘟起嘴儿,回来几分自如:“你在外面做下了什么?告诉你,以后再不许做!”
袁训纳闷,再就恍然大悟:“你这是寻我事情?”
“嗯,你若再敢,我就死给你看。”宝珠想,这话是二婶儿的口吻,自己什么时候学到手的。这句寻死不足以表达宝珠心情,宝珠再道:“我一辈子不理你。”再一想,这是三婶儿的原话,这个也不是宝珠的。
宝珠的话:“我可精明着呢,你休想在我眼皮子下面玩花样,如今,我可是到了京里。”袁训忍俊不禁,他认为自己从见到宝珠就没听到一句正经话。就柔声地问:“宝珠,你喜欢我吗?”
那圆润的小脸儿上,分明红唇欲吐,看唇形是一句喜欢。到小嘴儿张开,却临时舌头打卷,变成一句:“喜欢你,有什么好处?”
这正好对得上前面一句,宝珠我可精明着呢。
袁训装腔作势长叹一声:“唉,虽然我虽然我英俊点儿潇洒点儿倜傥点儿可爱点儿有实力点儿……你若要,送你了!”
这对宝珠来说,是天下最动听的情话,还一句亵玩也没有。
宝珠心花怒放,快乐之余,又想开开玩笑:“我不要行吗?”
“宝珠!”袁训沉下脸。
宝珠开开心心地:“哈!你生气了。”然后娇嗔:“你让我生气,你也别想安生。”袁训还以为宝珠在淘气,宝珠年纪小,他也一样是少年,袁训是真的有不高兴出来:“就为没早告诉你,你就无理取闹到现在,真不像话!”
“我有证据!”宝珠也绷紧面庞。
袁训心中微动,先笑了:“拿来我看,”他一手本慑住宝珠下颔,另一只手就去探宝珠衣领之内:“让我看看,是不是和我的一样。”
宝珠大惊失色闪开,下颔从他手上强挣开,挣出来一片红,似白玉上的血气,她后退着,直到撞到最近的松树下,才急急喘息道:“不许!”
又解释:“我没戴。”
“为什么不戴?”袁训面上风雨欲来。
“舍不得戴。”宝珠怯怯说过,又梗起脖子:“我要审你呢,说,你你你……。你那个了吧?”
“哪个,”袁训因一句舍不得戴,而觉出宝珠的珍惜,才笑容满面,又让宝珠话打愣住。他才回京,就有事让宝珠审?
宝珠坚持:“有!”
“你明说!”
“说不出口!难为情,丢人,不应该!”
袁训手点住她:“好,你不说你自己揣着,你想寻我的事,下辈子再说!”转身又作状要走,身后宝珠道:“你风流了!”
要不是对着他的背,宝珠还是说不出口。
袁训一怔,慢慢转身慢慢地笑,他面上的笑,笑得似到宝珠心底深潭处,宝珠反而吃吃:“你,敢不承认?”
袁训缓步过来,宝珠身后是树,避无可避,往侧边避,又此时想不起来。她见那魅惑人的身影走近,又是喜欢,又是害怕,又是期待,又是担忧让人见到。
松风,细草,微声,人影,一起来到面前。袁训低下头:“宝珠,”
“什么?”宝珠强撑着,心里百般问自己,为什么还不跑开,还不跑开?
“我答应你,永不纳妾如何?”
天下最动人的情话,既不牵涉到狎玩,也不牵涉到无礼,宝珠又听到第二句。
她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此时对什么话,都像是画蛇添足,都像是多此一举,又像节外生枝,深让人担心弄巧成拙。
她就不回,只垂下头看他的衣角,见青色衣角风中微动,这一回倒不是石青的?
垂头的宝珠想想他以前的刁难,忍不住就笑,正想再和他磨几句牙,松林外有动静出来。
“出来!谁是安家的宝珠!”一个尖尖的稚声童音,带着老气横秋,穿透夏风,穿透通红石榴花。
宝珠奇怪。
袁训捏捏手指。
两个人往松林外看,见到一帮子……小孩!
都还没有摆出来的老楠木椅子高,全穿得花枝招展,宝石满身,晶光四射中带足嚣张和骄傲。为首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双手叉腰,小脸儿紧绷:“安家的宝珠给我出来,本公主我要见她!”
宝珠发誓,自己梦里也没先进过京,哪里来的这些没见面的“仇家”。她正沉浸在柔情中,有袁训在身边似有天地同在,没有先问那是哪位公主,而是愕然问袁训:“招惹忠勇王府的姑娘还不算,你还敢招惹公主?”
第一百零五章,动听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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