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北部,斯卡帕弗洛锚泊地附近海域,水下。
透过十数米深的海水,明朗的阳光锐减成为幽暗的光线。在这大自然赋予的隐蔽环境中,一个个外形轮廓类似梭子鱼,周身漆黑如墨的人造机械物体处于稳定的悬浮状态——行踪隐秘的潜行能力,一击必杀的攻击技能,再加上冷酷无情的战争使命,效忠于德意志皇帝的U艇俨然是这个时代最危险的海上杀手!
此时此刻,指挥塔侧壁涂刷着战斗编号的德国潜艇就像伏击猎物的鲨鱼那样安静且富有耐心。若能将视线越过它们的双层硬壳,便会看到一个个头戴船型便帽、身穿深色制服的艇员在各行其事。尽管长时间潜伏于水下,它们却不像英法等国潜艇那样空气混浊、气味难闻。为了提供艇员生存及设备运转所必须的空气,长长的圆管与潜望镜并排延伸向海面,起伏的浪涛令海面上的观察者很难发现长管顶端体积仅比罐头盒子略大的光学设备和窝状的气管抽气口……得益于这构造原始却行之有效的水下通气设备,排水量介于500至700吨、载员在40至50人的德国潜艇自从天亮开始就未曾浮上水面。在反潜技术完全处于萌芽阶段的状况下,不论是英国海军的巡航舰艇还是偶尔飞过这片海域的英国飞艇,都难以发现这些极度危险的潜伏者,以至于英国人觉得斯卡帕弗洛锚泊地周边是安全的,至少是不受严密监视的,然而事与愿违,他们本土舰队的先遣舰艇刚刚驶出航道,一双双阴冷的眼睛便注意到了这至关重要的行迹。
在其中一艘U艇上,指挥室里的德国军官相互配合进行观察、记录以及校正。
“方位……”
“4-6。”
“方位4-6,距离10000+,舰影3,初步估计为巡洋舰。”
言毕,正戴着军帽的潜艇指挥官侧身让出潜望镜的观察位置,他那年龄相仿、军阶略低的搭档顺势补上,细致观察后肯定了前者的判断。
“值班等级升为二级,值班人员各守岗位,确保我们的战船能够随时运转起来。”
和后来以络腮胡子为典型代表的潜艇艇长形象不同,这位正声下令的潜艇指挥官须发齐整、衣装洁净,他蓄着标准的一字型上唇胡,穿修身的短襟制服、裤腿笔直的西式长裤和一尘不染的圆头皮鞋,浑身上下彰显职业军官的优雅、简练、从容气质。
军事指令一经下达,身处值班岗位的艇员们迅速而严谨地将各自负责的设备检查了一遍。这些朝气蓬勃的德国水兵要么梳着油光发亮的三七分头,要么是精干的板寸短发。与水面舰队的白色夏装不同,潜水舰队配发的夏季军服依然是深蓝色调,并且选用了透气吸汗的棉质布料,使得艇员们能够尽量以最佳生理状态投入各种作战任务。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艇壳外面隐约传来了嗡嗡作响的机械噪音,潜艇指挥官下令收起潜望镜,直到嗡鸣声远去之后才重新升起。这次只看了两眼,他便以拔高一度的音量说:
“方位……”
“4-5。”他的搭档从潜望镜的背面位置读出角度读数。
“方位4-5,距离10000+,舰影10+,发现敌方水面战舰群,有大型舰只!”
镇定自若的声音里听得出微微的兴奋成分,小小的潜艇指挥室气氛顿时为之一变。
“舰影数20+,出航舰只还不止于此,看来是英国本土舰队!”
说罢,年龄顶多三十出头的潜艇指挥官目光炯炯地让出观察位置,他的搭档配合默契地接替观察并确认了前者的目测结果。
耐心等待了一阵,透过潜望镜观察到的舰船身影增大到了能够辨别型号的程度,两名潜艇军官和他们的参谋士官就着海军最新印发的各国舰船图鉴忙碌起来:
“左列应该是柏勒洛丰级及其改进型号——圣文森特级,英国海军迈入无畏时代后批量建造的初级型号,它们共同的外形特征是前甲板只有一座双联装主炮塔,两舷靠前各有一座,后甲板叠置两座,都是12英寸炮,建造服役数量是帕勒洛丰级3艘、圣文森特级3艘,这里观察到了5艘,另一艘也许编入后备,也许隐藏在其他战舰身后,也有可能因为故障或其他原因没有出航。”
“中间战列是2艘巨人级和4艘猎户座级,前者的外形特征是五座双联装主炮的非对称配置——前甲板一座、左舷前部和右舷后部各一座,后甲板两座;后者五座双联装主炮塔全部沿中轴布置,前后甲板各有两座,舯部后向一座,且主炮口径从12英寸升级到了13。5英寸……真是威力强劲的家伙!”
“右侧战列是乔治五世级及其加强型——铁公爵级,6艘英国海军最强大的在役战舰。2。5万吨的排水量,装配13。5英寸重炮,五座双联装主炮塔全部沿中轴布置,这样一支舰队,主炮火力比十年前投入对马海战的日俄舰队总和还要强大好几倍。”
“左侧战列舰队远端应该英国舰队的后备队,能够从正面看到三座前向双联装主炮塔的应该是无畏号,如果我是舰队指挥官,肯定会把这艘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战舰放在左侧战列之首,让它享受应有的礼遇——哪怕是战沉的光荣……瞧瞧它身后,差不多跟了一打老式战列舰,这些跟我们的布伦瑞克级和德意志级是同级别的对手,可惜它们已经没有决定海战胜败的能力了,这个时代并不属于它们……”
“二等装甲巡洋舰……11艘,三等小型巡洋舰……17或18艘,鱼雷艇驱逐舰……50艘以上,还有10艘左右的勤务舰艇,多么庞大的辅助阵容,多么雄厚的物力基础,这就是世界帝国的光辉……来吧,伙计,好好看看这个场景,但愿若干年之后,我们能够在基尔湾看到同样的盛景!电报员,向司令部发送一级密码电报,内容如下:U-21在斯卡帕弗洛锚地东南方的DK位置望见英国大舰队,初步观察结果是B1,B2×5,B3×6,B4×6,V9×2,V10×4,V12×4,V13×1,VL×18,C×50,G×10,舰队上空可见飞艇和观测气球。”
唱独角戏般讲完这些,蓄一字上唇胡的潜艇指挥官看不出有如释重负之感,他离开潜望镜位置,眉头轻皱,右手抚鼻,微垂着头思索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接替其进行观察的潜艇军官说:“长官,大战舰的数量没问题,我观察到二等巡洋舰13艘,三等巡洋舰17艘,鱼雷艇驱逐舰49艘,多半是千吨级的新舰,另外,勤务舰艇中有一艘是水上飞机母舰。”
“哦?”潜艇指挥官闻声而至,他凝目观察,须臾,对电报员说:“给司令部发送一级密码电报:修正前报——发现CLV一艘,型号不明,处于舰队末尾。”
言罢,他转头对搭档说:“从英国舰队现在的位置和航向来看,左侧战列很可能会从我们的鱼雷射程内经过,若是允许我们自由攻击就好了。只需击沉一艘,我们将立即成为德国海军的英雄人物;两艘,啧啧……”
这名潜艇军官对此深有同感,怎奈此次任务带有明确禁令,他先是苦笑,然后灵机一动:“何不向司令部请示看看?”
潜艇指挥官想了想,转身朝电报员看去,见其发报工作尚未结束,遂快步走了过去,拿起收报解译用的纸和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一句话,展给电报员看,并且低声道:“加在最后。”
电报员指尖的密电拍发工作未停,他点头表示领会。
军官们接下来所能做的就是观察和等待,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心情渐渐增加了焦躁的因素,要知道这艘潜艇之所以能在水中接发电报,完全是因为潜望镜杆上安装了特制的天线,一旦敌舰驶近而有被发现的风险,他们将不得不收起潜望镜,与外界的无线电联络也将因此中断。
在潜艇军官一次又一次抬手看表的难熬等待中,电报员突然开始用笔在草稿纸上写字,最后的忐忑与期待在一分钟内结束。不等电报员开口,潜艇指挥官一把从他刚刚抬起的手上拿过草稿纸,低头扫了一遍,又字斟句酌地详读一遍,眼中不见喜色,也没有明显的失落感,而是一种意外。
看了搭档递来的电报,潜艇军官也几乎是相同的反应。
回到潜望镜位置,潜艇指挥官双手掌着扶柄转动潜望镜的观察角度,视线略过那一艘艘气势磅礴、威武雄壮的钢铁巨舰,在这支庞大舰队的尾部搜寻那并不十分起眼的船影。
最终进入视线的,是一艘既没有锋利舰艏、修长舰身,也没有武器配备、重装防御的三烟囱船,它前后甲板高而窄,中间甲板低而宽,船体舯部线条饱满,利于装卸运送货物而不是海上飚速。这样的船舶在跨大西洋的商业航线上比比皆是,放在作战舰队的阵容中显得拖沓累赘、格格不入,甲板上装载的浮筒式水上飞机只不过为舰队作战增加了一种不太稳定可靠的侦察手段——唯有真正具有独到慧眼的人知道它巨大的潜在价值。
击沉它难道比干掉一艘主力战列舰还重要?
年轻而稳重的潜艇指挥官满腹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