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山谷间,萦绕着薄雾。
昌平城外则是一片狼藉,叛军大营经过一夜焚烧,在天亮前终于熄灭。整个大营,化为一片灰烬,不少地方还冒着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味道,更伴随着浓浓的血腥气,以及人肉焦熟的恶臭气息。那些从火场中逃离的无主战马,在废墟中徘徊,发出一声声凄婉悲鸣,也为这个宁静的清晨,凭添一丝悲意。
两千靺鞨人,有一大半藏身于火海。
剩下的逃出火场,又遭遇到管虎等人的截杀。
靺鞨人的数量虽多,可一来宿醉未醒,二来惶恐不安,更失去平日里引以为傲的战马,战斗力自然可想而知。管虎等人并没有和对方短兵相接,而是不断用弓箭射杀。
后来,盖老军等人带着援兵抵达,也使得靺鞨人再无抵抗之力。
一夜过后,逃走的靺鞨人大约也就是一百多人,剩下的要么被杀,要么就做了俘虏。
已经是深秋,气温很低。
那些靺鞨人一无战马,二无粮食,再加上服侍明显,很容易被抓到,早晚会被消灭。
不过,盖老军等人却并不轻松。
他们在城门口神色焦急的等待着,一直快到辰时,从远方驰来一匹战马。
那匹马,看上去疲惫不堪,周身大汗淋漓,蒸腾着雾气。
而在马背上,杨承烈神色黯然。
他来到城门口翻身下马,两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上。
盖老军连忙上前搀扶。他才不至于摔倒在地。有人取来一囊酒。杨承烈二话不说拿过来,拔掉塞子后,对着壶嘴咕咚咕咚一阵狂饮,而后把酒囊恨恨摔在地上。
酒囊里的酒,洒了一地。
“文宣……”
“别说了,就当我杨承烈,没这个儿子。”
杨承烈咬着牙,低声说道。
可是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杨承烈虽然嘴巴上说的狠,但眼睛还是出卖了他的情感。
“没追上?”
“嗯!”
杨承烈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下情绪。
他旋即一脸的颓然,轻声道:“子山、老军,这边的事情就拜托你们……我现在脑子很乱,要回去静一静。”
杨承烈说完,谁也没理睬,牵着马径自入城。
盖老军拦住了卢昂,叹了口气道:“子山,这时候还是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他现在这状况。的确不适合再主持大局。若是换了我,恐怕比他还要难堪呢!”
他停顿了一下。突然又笑了。
“不过杨兕子那小子可真有种。”
卢昂一怔,也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是啊,我都没想到,这小子的胆子会这么大……就算是加上一个吉达,他们两个人,就敢去追击慕容玄崱?子山,我有一种预感,弄不好那慕容玄崱会倒霉。”
“哦?”
卢昂诧异看着盖老军,在确定他并非是讥讽之语后,忍不住道:“老军,你在说笑吗?
那慕容玄崱如果好对付的话,就不是灵狐了!
那家伙非常谨慎,亦或者说很胆小。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变得很小心。此前李尽忠作乱时,他有好几次,凭着他这份小心躲过伏击,而后又后发制人,大获全胜。
杨兕子或许武艺高强,在同龄人中堪称翘楚。
可如果对上慕容玄崱……呵呵,我实在不太看好。年轻人,终究是太过于冲动了。”
“我们打赌如何?”
“嗯?”
“如果我输了,杨兕子回不来,我就做你卢家家奴。”
卢昂一怔,旋即笑着道:“好,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盖老军哈哈大笑,拍着卢昂的胳膊道:“子山,我这次赢定了。”
说完,他转身往城里走去。卢昂站在城门口,看着盖老军的背影,半天才反应过来。
盖老军说的是杨守文回不来,算他输;反过来,只要杨守文能活着回来,就算他赢了。看得出,盖老军也不是很看好杨守文能够刺杀慕容玄崱。不过以他的身手,再加上吉达的协助,从乱军中突围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这老家伙,竟然算计我!
卢昂忍不住破口大骂,但旋即又笑了。
内心里,他又何尝不希望杨守文能活着回来呢?
++++++++++++++++++++++++++++++++++++++++++++++++
圣历元年九月十日,战局突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突厥大军兵临赵州城下,赵州司马唐般若意图开城献降,却不想被赵州刺史高睿看出了破绽。
他秘密调集陈令英所部,埋伏在城门口。
是夜,当唐般若带人准备打开城门的时候,高睿突然出现,令唐般若猝不及防。
不过,唐般若却不死心,命家臣强攻城门,试图把城门打开。
哪知道那城门口,却跳出来了一个杀神,手持一对铁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生生把唐般若的手下击退。同时,陈令英率部杀出,唐般若大败。见大势已去之后,唐般若只得拔剑自刎。临死之前,他对高睿说:千般算计,般若实不得已。”
同日,武则天在洛阳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下诏,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入主东宫。
随后,武则天拜李显为河北道兵马大元帅,狄仁杰为副帅。当然了,李显不可能亲自前往河北主持大局,如此一来。自然是由狄仁杰坐镇邺城。并招兵买马。
此前。武则天曾多次招募兵士,但响应者不多。
此次在封李显为太子之后,以李显之名出面招兵,一时间从者如云。
狄仁杰得知赵州未失守,也时非常高兴,急忙调集各路兵马,前往赵州驰援高睿。
突厥人在得知之后,立刻弃赵州北上。
不过在临走之时。默啜下令把他们从定州裹挟而来的百姓,近万人斩杀于赵州城下。
随后,突厥人试图从五回岭退回塞外,却不想被张仁亶率部伏击。
此一战,默啜虽然最终成功撤走,却付出了数千突厥人的性命,同样是损失惨重。
张仁亶在阻击了突厥人之后,立刻返回蓟县。
等待他的,是一个个令人振奋的喜讯,也使得张仁亶的心情。变得格外愉悦……
一时间,捷报频传。
洛阳更一扫笼罩在神都上空两个月的阴云。
武则天闻听喜讯之后。也极为高兴,更派人赏赐了太子李显,使得李显长出一口气。
一切,似乎都很美好。
人们好像在这一刻,把昌平遗忘在了角落里。
不知不觉,入冬了,一场初雪趁夜而来,在一夜之间,把昌平染白,宛如银装素裹。
县城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县丞李实暂领政务,一时间意气风发。
而杨承烈,则孤零零站在城门楼上。他看上去佝偻了一些,精神似乎也不是太好。
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袍,头戴一顶冬帽。
他站在门楼上,手扶女墙,翘首向外眺望。
杨承烈这已经不是第一天如此,从叛军退走之后,他每天都会这样子,一个人登上城楼,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一站就是一整天。
风雪,飘扬。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杨承烈并没有转身。
“父亲,娘亲让我给你送饭来了。”
俏生生的呼唤声,把杨承烈从沉思中唤醒。他低头看去,就见青奴吃力的拎着一个食盒,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带着汗珠子。在她身后,四只圆嘟嘟,胖乎乎的小狗在城头上追跑,嬉戏,看上去似乎非常开心。驰道拐弯处,盖嘉运正偷偷摸摸的朝这边观望。
“青奴,这么冷的天,怎地一个人过来?”
“三哥陪我一起来的……阿娘说,父亲很辛苦,一定要吃饱肚子,所以让奴奴送饭来,还要我监督父亲吃完。”
说着,杨青奴打开了食盒。
里面放着两个菜,两张饼,还有一壶酒。
杨承烈连忙让人帮忙,把食盒放在桌上。他拿起酒壶,打开来,一股酒香扑面……
“这是?”
“嘻嘻,是阿娘酿的酒,说是按照大兄留下来的配方所造。”
杨承烈心里没由来一抽,看了一眼酒壶,犹豫片刻,伸手把那酒壶拿起来,抿了一口。
就是这个味道!
他转过身,忍不住翘起脚尖向城外看去。
兕子啊,你造的酒,你阿娘已经酿出来了,还说要等你回来的时候,就开始推广。
眼睛,突然间有些发酸,眼角变得有些湿润。
“父亲,你快吃饭啊。”
杨青奴娇憨的声音,在杨承烈耳边回响。
他连忙转身,顺势拭去了眼角的泪珠,然后低下头,揉了揉杨青奴的小脑袋瓜子。
“父亲,大兄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奴奴想他了,还有悟空它们也想他了……刚才奴奴出门的时候,还看到杨婶娘在哭。大家都想大兄,为什么大兄一直不回来呢?”
一句话,击中了杨承烈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
他鼻子抽了抽,蹲下来,轻轻拍了拍杨青奴的胳膊,轻声道:“大兄也想奴奴,只是他的事情还没有办完,所以没回来。等他办完了事情,就会回来陪奴奴玩耍。”
“嗯,那我等大兄。”
杨承烈仰头,把那一壶烈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就很冲,让他一阵剧烈咳嗽。他脚下有些踉跄,来到了女墙边上站定:兕子啊,你何时能归?
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