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反之亦然。
人一旦发现自己开始老去,就会下意识开始为将来,甚至身后事打算。
寻常人会考虑家产分配,子女安危与生存状况,对于帝王而言,除了这些,首先需要考虑的就是江山传承。
没有人会长生不死,即便有过这些念头的秦皇汉武其实心里也都清楚,否则何必要生前大费周章地修造陵寝?何必立太子呢?
皇帝会死,但江山会传承。
虽然明知道皇位传承千世万世不可能,秦始皇春秋大梦,二世而亡的笑话已经传承数百年了。但每个皇帝都会执着地做着这样的梦,退而求其次,至少希望江山传承的更为久远一些。
最重要的是不能毁在自己手中,或者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毁掉,纵然不怕见到列祖列宗汗颜,也得担心死后陵寝被侵扰。
李世民已经年近不惑,长孙皇后的死给他敲响了警钟,自己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春秋正盛那种话完全就是臣子和侍从的奉承,很不靠谱,很容易蒙蔽人,在床榻上的战斗力下降是一个很明显的讯号,是时候得开始考虑一下身后事了。
前有隋朝二世而亡的教训,大唐的稳定传承太过重。如果不能避免前一个王朝最大的悲剧,那大唐就太失败了。
虽说自己是大唐第二任皇帝,但高祖李渊只在位九年,是生生被自己逼着退位的,武德贞观两朝几乎可以合二为一,更何况加起来也不过才二十多年。
这么点年头怎么够呢?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和隋朝二世而亡有什么区别呢?
最起码要像汉朝一样,汉与唐有着太多相似之处。
前面都有一个二世而亡的朝代。都是历经乱世后的大统一王朝,有广袤的国土和雄厚的实力,如果大唐能像汉朝那样传承四百年,也算可以了,至少能少些遗憾。
但前提是有个好的继承人,以及良好的内政和外围环境。
现在大唐的内部看似稳定。官员清廉勤政,一切都井井有条,但一个不争的事实仍旧存在,那就是世家门阀。
自汉开始,世家门阀成型,已经成为和皇权连为一体,共同成为权力和利益的分享者。从汉末到现在,哪个离开了世家大族支持的王朝活下去过?
若不是同意实施九品中正制,曹丕能顺利得到世家大族的支持。从容篡汉?北魏分裂之后,北周依赖关陇贵族,北齐依赖山东士族乃世所共知之事。
前隋灭亡,很大程度是因为隋炀帝的政策影响到了世家大族的利益,烽烟四起的民间起义不过是导火索罢了。一群乌合之众最终能够成事,暗中没有支持者才怪,都是谁在背后捣鬼,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李家在太原起兵。最终能够问鼎皇后,也多亏关陇贵族的支持。这些都是最有力的的证明。
时至今日,当朝大部分官员都是世家子弟或者门生故旧,关陇贵族、山东士族和南方士族几乎把持了从朝廷到地方各级官职,对皇权是极大的威胁。
但成也世家,败也可能世家,不得不依赖世家。却也不能长时间依赖。
李世民不是不想改变,但绝非朝夕之功,何况隋炀帝因此而亡国的前车之鉴犹在,李世民自然不敢操之过急。
徐徐图之是个办法,但是好几辈子才能完成的大业。终自己一生恐怕难有成效,需要后世子孙不断努力。
还得有一个相对宽松的外部环境,大唐虽然强盛,但周边的草原部族很多,且都日益强大。强大到已经威胁到大唐安全的地步,这让李世民很是不安,有了五胡乱中华的先例,谁敢说胡人不能灭亡中原王朝?
当然了,李二陛下首先已经将自己从胡人的行列中摘出去了,所以外患堪忧;而且外患内忧是相关联的,一旦有外敌入侵,国内的矛盾就有可能爆发。
总而言之,是有改朝换代的可能,亡国之祸的。
谁都想彻底清除外患,可是这几乎是个不能完成的任务。灭掉一个东边突厥,几乎已经是倾举国之力了,若是再大肆兴兵,恐怕国力不继,以至于民不聊生,若是步了前隋的后尘,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而且灭掉了东边突厥,薛延陀趁势而起,即便再灭了薛延陀,随后又会有一个部族崛起。除非彻底清除草原上的牧人,或者迁徙大量的汉家人前去定居,显而易见,户口数不足前隋开皇时一半的大唐做不到。
更何况,现在薛延陀、西突厥和高原上的吐蕃都十分强盛,想要全都劳师远征,灭掉是没有可能的,李世民对此十分清醒。
只能又打又拉,密切关注各部发展状况,稍微有苗头不对的,便加以抑制和打击,不让其成为大唐的对手。
从而将更多精力放在如何应对最强的对手身上,李世民已经认定,西边高原上吐蕃新王松赞干布是个人才。吐蕃正在强势扩张,和大唐的矛盾越来越严重,在吐谷浑和蜀中西部的摩擦已经越发严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开战,必须得小心戒备。
西突厥相对遥远,并不对大唐构成直接威胁,而临近的薛延陀则是个心腹之患,随便闹腾几下就让北部边疆烽火不断。
尤其是都城长安距离河朔草原是一条直线,距离并不算远,若再有一次胡人打到渭水河畔的事情出现,多半会天下大乱。
故而,李世民一直颇为忧心。
此时听到谢逸的一番说辞之后,心理顿时放松了不少,夷男此人不足为虑,突利失难成大器。且他们内部斗争不断,难以上下一心,首领又有坚定的争雄之心,如此……薛延陀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然而说到底。还是继承人的问题,始终绕不过去。
如果有一个足够优秀,甚至比自己更胜一筹的继承人,还用担心这些吗?如果大唐也有文、景、武帝,自己哪有后顾之忧?
可太子的资质……一想到李承乾近来的表现,李世民的心情便有些沉重。
李世民是一个很自信。很自负的,他认为自己足够优秀,从晋阳起兵到一统天下,自己功劳卓著。也正是因此,玄武门之变他才能理直气壮,相对心安理得地坐在皇位上,直面天下人的指责与诟病。
贞观以后,他励精图治,对外更是征讨四方。大唐国力强盛,博得天可汗美誉,万邦来朝,天下承平。李世民觉得自己的功勋已经能和秦皇汉武相提并论了。
而自己诸多儿子,有哪一个比得上自己?
自傲的李世民认为没有,只能说某几个孩子的某个方面和自己比较像,比如吴王李恪的英武,李泰的文采等……
但没有一个人全面接近。更别说超越的可能了,吴王李恪英武却不够圆滑。李泰文采飞扬却英气不足,太子李承乾小时候看着不错,但现在……尤其是腿瘸了以后,越发不堪了。
政务方面虽无过错,但表现平平,至于德行方面……
反正东宫属官和太傅们的评价都不好。太子经常和他们有言辞争执,缺点不少,时常在东宫里宴饮乐舞:兵戈方面就更不用说了,毫无英武之气,能不能策马举剑都很难说。
难免让人有些失望。尤其是今日三位成年的皇子一起前来承庆殿朝拜,兄弟三人站在一起,李承乾顿时黯然了许多。
一瞬间,李世民甚至生出些许惊天动地的念头,但很快又放了下去。
废嫡立庶,废长立幼自古以来就是大忌,任何一个君王都不敢轻越雷池。何况自己经历了玄武门之变上位,在很多人眼里已经坏了嫡庶长幼的传统继承规则,如果李承乾这里再出现什么变故,更会被天下人诟病,成为一些人攻讦自己的由头。
更重要的是,连续两朝废长立幼,会给后世开个坏头,嫡长子不安稳,庶子幼子们野心勃勃,夺嫡争斗乃国之大忌,甚至会导致亡国,这是李世民不得不考虑长远。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那一步万万不能走。
但愿李承乾能够及早醒悟,做一个合格的储君,李世民对他的期望不高,只要做个守成之君便可。
只是他自以为身为嫡长子就可以高枕无忧,随性而为,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也许得给他点压力和磨砺了。
对一个储君而言,最大的压力便是储位威胁,想要让他紧张很容易,对一个皇帝而言更是易如反掌。
魏王李泰对东宫一直有想法,李世民是知道的。哪个皇帝对储位没想法,那绝对是谎话,尤其是有才能,且有得天独厚条件的皇子。
比如年长,比如出身高贵,或者有一个得宠的母亲。
这些,魏王李泰基本都具备了,也许他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人选,一块磨刀石。当然了,如果那把刀太不成器,也许他会有所得……
如果朝中有两位皇子形势大好,那些人会不会站队呢?想到这里,李世民似乎有了一个一石数鸟的好主意,有心想要下一盘大棋。
不过这盘棋是有风险的,万一玩不好,两败俱伤如何是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有损伤自己都会有心疼。
更糟糕的是,玩意玩的太过火,更多的皇子参与其中该当如何是好?停尸不顾,束甲相攻,齐桓公的悲剧决不能在大唐重演。
李世民相信自己有这个控制力,一次摆平内政的好机会当然不能错过,几个儿子们也不会让他们闹的太出格。
或者可以趁着机会,暗中观察,哪个儿子的人品好些,本事大些。如果李承乾不成器,必须得有人补上。
目前为止,他最为看好,最为欣赏的便是魏王李泰和吴王李恪,也唯有这两个儿子年龄大些,堪当大任。
不过自己年岁还不小,其他皇子有足够时间长大,李佑在齐地镇守,颇得功勋;还有便是亲自鞠养的皇九子李治也长大不少,学识修养颇得师傅们称赞,就连国舅长孙无忌都在夸赞。
都是不错的好苗子,长大后或许会有成,甚至委以重任。李治虽幼,但到底是长孙皇后所出的嫡子,自己钟爱的幼子,所以李世民难免的多几分另眼相看。
不过李治到底还小,需要有人好生教导,几位师傅自然是不错的,自己政务繁忙,不能时时教导,还需要王府的属官们多费心。
其中首要便是长史了,谢逸不在的时候,李世民曾经动过念头给晋王府换个长史。毕竟谢逸当初为长史乃是权宜之计,主要是为了提高其地位。
不想刚有此念头,李治便提出反对,表示晋王府长史由谢逸担任很好,不希望替换为他人。
李治是李世民最疼爱的儿子,他的意见自然要尊重,询问过王府的几位师傅后,也是这个意思。尤其是于志宁,对谢逸赞不绝口,夸赞其学识过人,时而对晋王殿下的教导和启迪比他们这些太傅更胜一筹。
如此情况下,李世民自然不好再更换晋王府长史。再有,他也看得出来儿子李治、甚至是小女儿兕子都对谢逸感情甚好,自然不希望他们伤心。
问过出使情况和草原局势之后,李世民吩咐道:“你们此番出使有苦劳,有功劳,该当封赏,也该另行任用,而今年底将近,待新年之后再做调整吧。”
“但凭陛下安排。”这种问题,谢逸和狄知逊自然不会的说什么,不怪罪,还能另有任用,可谓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李世民续道:“逍遥啊,待会去见见雉奴吧,晋王府许久没有长史,堆积的事情可不少。”
谢逸当即道:“臣遵旨,稍后便去拜见晋王殿下,处理王府事务。”
“嗯,既然回到了长安,朕就把雉奴交给你,务必好好照料。”李世民不忘叮嘱两句。
“一定,但请陛下放心。”谢逸说之后,略微转头,恰好看到狄知逊诚恳的眼神,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