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丰收的追悼会在省委礼堂举行。
几天来,围绕着白丰收丧事的治丧安排,齐天翔费尽了心思,而且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歉意,始终处在悲痛和难以抑制的自责之中,难以自拔,却又没有倾泻的场合和机会。
与小张匆匆走出会议室,急如星火地赶到省立医院,可面对的却是悲痛的刘劲风等人,白丰收已经永远的去了。
遗憾加之巨大的悲痛,立时像一颗重磅炸弹般,将齐天翔定格在了抢救室外面,以至于白丰收的遗体被缓缓推出的时候,竟然因为泪眼模糊没有认真地看上最后一眼,只是像个牵线木偶一样随着众人走着,直到白丰收的遗体被抬上灵车,远远地驶去,才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忍不住双手捂住脸,痛苦地哭出声来。
送走了白丰收的遗体,刘劲风等人才渐渐醒悟过来,也才留意到齐天翔难以抑制的痛苦和悲伤,刘劲风也得以有机会,将白丰收犯病后的情况,详细告诉齐天翔。
“前天下午,跟着老白一起去雁北调查的小黄他们,就觉得老白身体有些不对劲,就建议老白结束调查回来,可执拗的老白不同意,只是到当地医院打了一夜点滴,昨天又坚持忙了一天,基本告一段落后,实在看着不行,就连夜联系了当地医院进行抢救,今天上午又联系了救护车往回送,今天中午到了后情况有所好转,谁知下午就出现大面积心肺衰竭,再次抢救已是为时已晚。”
齐天翔摆摆手,制止了刘劲风的讲述,并挣脱井倩搀扶的手臂,向她微微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才回过头,声音有些嘶哑地低低说:“这些都不要说了,还是立即开始着手后事的安排吧!”
说完这些,齐天翔似乎有些难以坚持地伸手扶着墙,慢慢地说:“老唐,劲风,还有小张,你们分分工,先以纪委为主,成立白丰收同志治丧机构,然后协调机关事务管理局、老干局,把相关工作先做起来,治丧地点就选在老白家吧!哪里方便一点,去几个同志收拾一下,小张负责通知老白在国外的儿子,以及家乡的亲朋好友,安排好专人负责接待,其他的事,你们商量着定吧!”
齐天翔缓慢地说着,大口地喘着气,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一样,看着大家纷纷散去,才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似的,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片刻的缓息之后,才慢慢对一直关切地站在身旁的井倩道:“井护士长,麻烦你去把我的司机叫过来,谢谢啊!”
很快,井倩就带着小王匆匆过来,齐天翔定定神,慢慢地对井倩温和地说:“你去忙吧,我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井倩关切的眼神透着温情,也带着担忧,可在齐天翔无力木然的眼神中,却分明读出了坚硬,也就不再坚持,点点头转身离去。
“咱们也走吧!”齐天翔看着小王,缓缓地说:“去殡仪馆,我想去跟老白说说话。”说着话,眼泪又不可抑止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齐天翔语无伦次的话语,使小王很是惊愕,可还是默默地伸手搀起齐天翔,一起往楼外走去。
在车上,齐天翔给赵浩南的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做完这一切,就像入定了一般,没有再说一句话,甚至就是在殡仪馆,在老白的遗体旁,也没有说一句话,就这么默默地坐着,很久很久。
直到追悼会召开之前,齐天翔始终处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中,尽管看上去一切如常,可却难以从巨大的悲痛中自拔。
议程几经变迁,先是按照省纪委和老干部局的架构设立的治丧小组,因为有了所有常委的参加,规格骤然升高,成立了治丧委员会,郑明书记担任了治丧委员会主任,齐天翔和负责组织、宣传的两位常委为副主任,成员涵盖了省委、省政府很多部门的负责人。正如林东生省长强调的那样,省级电视台、广播电台、报纸杂志迅速行动了起来,不但大篇幅地报道了白丰收的事迹,而且还报道了悼念的盛况,以及各种纪念文章和各级干部的学习体会。
为了配合宣传,特别是为了营造声势,悼念地点从白丰收家移到了省委小礼堂,开放了公众悼念时间。有组织的悼念活动引发了公众的关注和热情,自发前来悼念的人很多。尽管很多人不知道白丰收是谁,可看到白丰收的事迹,以及带病工作因公殉职的事实,惋惜之余也觉得应该来送送这位好人。这除了宣传和导向到位之外,民众对贪官的憎恨也都通过对白丰收的悼念得以表达。
到追悼会召开的时候,纪念活动达到了**,省委小礼堂入口处,“沉痛悼念白丰收同志”的黑色横幅高悬醒目,两旁是齐天翔写的挽联,上联为“侠肝义胆忠心为公高洁豪气胜兰桂”,下联是“柔骨温情志向纯粹亮节风尚傲梅松”,入口两旁摆满了花圈、花篮,挽联挽幛层层叠叠,显得肃穆庄严。
上午八点整,省委书记赵浩南,省长林东生,副书记郑明等省委、省政府领导悉数到场,闫博年等离职退休的老干部,白丰收家乡的亲朋好友,战友同事,以及学生、军人代表,还有自发参加的群众,一千多人参加了追悼会。中央和河海省重要的新闻媒体,都派出了大量经验丰富的记者,电视媒体更是将转播车开到了省委礼堂门口,小礼堂门前的道路实行了交通管制,早早的就有交警前来疏导交通。
这样的盛况除了每年的人大政协两会,很少有这样的人和车辆集中,而且省委很多年前就有规定,即使是两会期间也不实行交通管制,更不允许限行而扰民,可这样的悼念活动,因为实在不好评估人数和车辆情况,为防备出现突发事件,河州市公安局尽管准备了几种预案,可还是为了谨慎,实施了临时交通管制。
事实上,这样的管制还是有先见作用的,早上六点多钟天还未亮就有群众和社会车辆慢慢聚集,到临近八点,会堂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一度形成了堵塞,还是提前打开了小礼堂大门,让群众提前进场才缓解了拥堵的状态,从而使得省领导的车队能够顺利地进入小礼堂停车场,领导们能够体面地进入礼堂。
这样多的人员自发参加悼念活动,还是出乎了治丧委员会的预料,尽管新闻媒体进行了大量的报道,可还是有很多的市民,希望能亲自到现场,感受一下现场的气氛,表达自己的哀思和心情,而这也给新闻报道以更大的发挥空间。尽管人员很多,但却是井然有序,进场和秩序都很平静,也很有规矩,这也出乎许多人意料。
追悼会由省委秘书长王涛主持,省长林东生致悼词,高度评价了白丰收同志一生的业绩和贡献,对于白丰收多年来的工作和行为给予了正面的肯定。悼词不长,但充满了真挚的感情,以及怀念和哀悼之情。
追悼会结束,在低徊的哀乐声中,参加追悼会的所有人同白丰收做最后的告别。一个个重量级人物走过,缓慢地绕着静卧在鲜花翠柏中的白丰收的水晶棺,鞠躬,瞩目,然后走到侧旁的亲属面前,握手慰问,表达着关切和问候,家人一一鞠躬致谢,程序井然,又井然有序。
齐天翔不顾众人的反对,与闫丽、亮亮一起站到了白丰收的亲属队列里,向所有来宾表示感谢。
对于自己的选择,齐天翔很明白意味着什么,这么多年的交往和交流,自己早把白丰收当成了亲人,就像自己亲手书写的挽幛“师友白丰收一路走好”所说,自己早就把白丰收当成了老师,认作了朋友,不但只是像老大哥一样尊重,而且更感激他关键环节、关键时候的引导和帮助,能作为亲属送老白一程,不但可以得慰心愿,也可以告慰老大哥的在天之灵。
这是齐天翔在殡仪馆,默默地坐在白丰收的遗体旁就想好了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这不是为了得到白丰收儿子的感激,也不是为了使单薄的白丰收亲属队列显得饱满,他没这么功利,也没这么浅薄。当然齐天翔也知道,自己的举动会给追悼会带来什么震撼,更知道很多人不坏好意的嘲笑,以及对自身形象带来的影响,但他却不愿过分在意,能让老白宽慰就是最大的目的。
这样不管不顾的决绝态度,却始料未及的为齐天翔带来了很好的影响,首先是白丰收的亲属,深为感动和激动,家乡的妹妹和国外回来的儿子,原本是带着情绪和激愤过来的,已经退休的哥哥或父亲,却莫名其妙的因公殉职,而且是发病在千里之外的异乡,这让他们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也要为此讨个明确的说法。但自从见到齐天翔之后,就纷纷打消了闹事的想法,因为齐天翔的憔悴和难以抑制的悲痛,丝毫不亚于他们这些亲属,而且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真诚的沟通和倾听,也完全是站着家人的立场,后来更是听工作人员的讲述,才知道在近几天的时间里,齐天翔没有离开过现场,没有回过家,甚至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每天里只要有时间,就是陪在白丰收身边。亲人尚且做不到的事情,齐天翔不但甘心情愿地在做,而且谁的劝说也没有用。听到的和看到的,软化了亲属们的情绪,渐渐的把齐天翔当成了主心骨,形成了一体,也为丧事的顺利进行廓清了一些障碍。
除了亲属们的理解和感动,齐天翔的举动在河海官场也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尽管有质疑和怀疑的声音,但赞赏和肯定的声音更多,甚至赵浩南听说后评价更直接:“一个领导干部,把下属当亲人,甘愿自降身份为逝者披麻戴孝,即使不至于披麻戴孝,可这种举动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共产党员的干部不是不讲感情,而是要把群众当亲人,扑下身姿为群众办事,这不就是我们党凝聚人心的传统法宝吗?”
这样的表态传播开来,立时传遍河海官场,也成了主流声音的代表,渐渐成为齐天翔朴实、亲民的标签,也成为新闻宣传的话题和热点。
赵浩南不但这样表态,而且在追悼会之后的慰问阶段,紧紧握住齐天翔的手,尽管没有过多的语言鼓励,但手掌中传递的肯定和赞赏,却分明为齐天翔所感知,而林东生的鼓励来得更直接,不但紧紧地握手,而且话语更明确:“你老弟是真人。”郑明的感触更富于魅力;“忙完这几天,好好休息一下,都累脱形了。”
常委们鱼贯而行,都表达着自己的感触和感情,尽管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可羡慕赞赏的感觉却难以掩饰。
闫博年稳健地走来,没有客套地与齐天翔握手,却留给了齐天翔深深地关切和关心,眼光中透露出浓浓的爱意,哪来自长辈的担忧含蓄又厚重。
随着人流的涌动,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了齐天翔的眼帘,那傲慢的神情、大大咧咧的做派,以及眼神中居高临下的自负,让齐天翔从骨子里泛起一股憎恶,似乎多看一眼就会呕吐一样。
“对白丰收同志的去世,我深表哀悼,并愿尽力弥补,请接受我衷心的问候。”田未仁的声音是谦卑的,可神态却是倨傲的,也充满了怜悯。
齐天翔冷冷地抽回田未仁紧紧握住的手,轻蔑地哝哝嘴示意了一下田未仁的身后,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着慰问和离开。田未仁识趣地对着齐天翔微微颌首,慢慢地继续往下握着手,大大咧咧的离去。
齐天翔瞥了一眼田未仁的背影,忍不住的厌恶使他恨得牙关咬得紧紧的,似乎再也忍受不下去了。看到田未仁,就想到了白丰收,就想到了他带病的身躯和艰难的步履,也想到了他未竟的遗憾。尽管理智告诉他,这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而且也不是必须的因果,事情的解决还需要时间,需要继续忍耐,更需要努力才能将老白未尽的事业做完,只有这样,才能告慰老白的在天之灵,幂幂中似乎老白在天上含笑看着自己,等待着他们的消息。为此,齐天翔暗暗下定了决心,也暗暗鼓足了力量。
追悼会结束,齐天翔随同亲属,与治丧委员会的同志,一起隆重地将白丰收的灵柩护送到殡仪馆,最后表示了哀悼后,将白丰收送进了天堂。
结束了这一切,送走了白丰收的妹妹和儿子两家人,齐天翔的心彻底空了,做完了所有的事,似乎也就完结了所有。
那一刻如同有什么感应,浑身空落落的齐天翔万念俱灰,几天的辛劳,以及巨大的悲痛和哀伤,同时压向了齐天翔,不由的两眼一黑,身躯软绵绵地如山样倒了下去。
瞬间,齐天翔觉得,真正放松了!
齐天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急救室里,静静的空间里,只有心脏监视器在不停地跳动着,一切都那么静谧,那么安静。
齐天翔仿佛睡了很久一样,慢慢地舒展着筋骨,尽管身体还是依然困乏无力,却明显感到精力在身体里慢慢恢复,时时觉察到一股力量在支撑着自己,重新回到充沛的往日。
“你终于醒了,可把我们吓死了。”井倩的惊喜来的直接,也那么直白,“您稍等,我这就叫闫姐进来。”井倩的表述急切,还有些语无伦次,显然都是因焦虑到惊喜的转换过于迅速所致。
很快闫丽和儿子亮亮就疾步走近重症监护室,尽管都穿上了无菌衣服,戴上了口罩和帽子,但还是难以掩饰那一双双关切的眼神,“天翔,你可醒过来了,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呢?”说着话,闫丽吟咽了,尽管竭力的控制,眼泪还是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对不起,让你们挂心了,我就是太累了,真的太累了。”齐天翔歉疚地慢慢说着,想轻松地报之于微笑,可还是有些吃力地咧咧嘴,只能握紧了掌心里的小手,传递着力量,还有感激。
“爸爸,你快好起来吧!妈妈都要担心死了,姥爷和姥姥几次要过来,都被我们挡住了,你再不醒过来,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应付了,也不知该不该跟爷爷、奶奶说了。”亮亮的焦急似乎不亚于闫丽,甚至有些混乱,毕竟这样的事情还是他这个年龄没有经历过的,也是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
通过亮亮的讲述,齐天翔大致知道了自己病倒后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了自己的突然病倒带来的震荡,只能是看着儿子,似乎是对他,也像是对闫丽说:“真的没那么严重,歇个一两天就好了。”
“歇个一两天就好了,你老弟想象的也太简单了吧!”谁也不知道井镇林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接过了齐天翔的话,略显威严地说道:“这样的突然昏厥,原因很复杂,尽管现在看检查不出什么,但也不排除多种诱因作用的因素。”
“老井,我的老同学,你饶了我好不好。”齐天翔看着井镇林,眼神中透着不满,语调尽管平缓,带着很大调侃的意味,可潜台词还是很多。
“我就是饶不了你,也就是要吓唬吓唬你。”井镇林忽然意识到闫丽和亮亮担忧的神情,也立即明白齐天翔话中意思,呵呵笑着说:“就是要让你吃些苦头,不然你还会不要命地做事,哪有几天几夜不好好休息的,别说你齐天翔,铁人也受不了。”说着话又对闫丽说:“他这就是累的,再加上心火淤积,才出现这样的症状,没有什么大事,休息个几天恢复一下,就可以出院了。”
“这就好,这就好,谢谢井院长了,还有井倩妹妹,这一天多的时间,真是辛苦你们了。”闫丽破涕为笑,尽管有些勉强,可还是真诚地道谢着,转过脸又对亮亮说:“你出去,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姥爷、姥姥,也告诉等在外面的小张叔叔,让他给所有关心的人告知一声,不用太操心了。”
亮亮听话地走出了重症监护室,到外边打电话去了,齐天翔让闫丽将病床摇起来一些,仰卧着对井镇林说:“你还是赶紧让我从这里出去,这一折腾还不知会有什么说法和议论呢?”
“好的,我马上安排给你做一个全面检查,如果允许,很快就可以到病房静养了。”井镇林想了一下后强调说:“即使是到病房,也不可能见过多的人,干过多的工作,还是要以静养为主。”
“只要能离开这里,到哪里都行,全听你大院长安排。”那一刻,齐天翔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意味深长地笑了。
同时,齐天翔似乎也看到了白丰收含蓄的笑容,以及含笑渐行渐远的身影,他知道老大哥是满意地离去了,他用这种方式为两人相交一场划上圆满的句号,老大哥应该满意的。
面对闫丽、井镇林,以及井倩疑惑的眼神,齐天翔笑的很开心,甚至有着孩童般的天真烂漫,只是难以言说。
瞬间,齐天翔觉得自己已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