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九龙,花花世界。
见惯了内地的贫穷落后,初到香港还是有些小小的不适应,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毕竟刘彦直和关璐都是来自三十三年后的二十一世纪,2017年的中国,很多城市已经赶得上香港的繁荣,高楼大厦霓虹灯更是不稀奇。
关璐大喜过望,张开怀抱:“自由世界,我来了。”
刘彦直道:“博士,你这话有些反动哦。”
关璐满不在乎道:“住酒店不用介绍信,买东西不用外汇券,吃饭不用粮票,难道不是自由么?我不管,把钱分我一半,我要去烧瓶。”
刘彦直无言以对,他本来就是少年人心性,意志力不坚,索性跟着关博士混了,关璐是来过香港的,还会说简单的粤语,跟她走错不了。
1984年的香港已经没人穿内地尚在流行的喇叭裤了,满街都是紧窄的牛仔裤和宽松上衣,满耳都是粤语,偶尔会有个别行人腰间的CALL机鸣响,然后到处找公用电话回复,身穿绿色短袖制服的香港皇家警察挎着黑色天地线武装带,站在路口悠然的注视着来去匆匆的行人。
这一年,周润发成名还不久,刘德华还是新人,周星驰还是个死跑龙套的,这一年,翁美玲还没自杀,张曼玉刚选上香港小姐,张柏芝还只是四岁的小娃娃。
刘彦直正在感慨,忽然街对面的警察走了过来,似乎目标是自己。
“先生,身份证。”警察彬彬有礼的说道。
刘彦直的心在狂跳,他不动声色,慢慢去掏证件,眼角余光瞄了瞄警察腰带上的点三八加重枪管左轮手枪,枪套搭扣还没解开,说明警察并未进入戒备状态,只是例行检查而已。
何长荣的身份证拿了出来,警察瞄了一眼就还给他:“多谢。”
刘彦直点点头,浑身冷汗。
警察走了之后,关璐才恶毒无比的吐槽道:“八成是把你当成逃难的越南船民了,你看你这身打扮,土的掉渣,先填饱肚子,然后跟姐走,保管把你打扮的又洋又港。”
在街边店吃了一碗馄饨面之后,关璐决定去跨海去铜锣湾购物,她拦了一辆的士,带着跟班刘彦直穿越海底隧道直奔港岛铜锣湾商业繁华区。
铜锣湾灯红酒绿,百货商场林立,大丸,三越、崇光等日资商场占据主要地位,商品更是琳琅满目,关璐挑花了眼,一路买买买,刘彦直沦为帮她拎手提袋的跟班角色。
关璐买到兴高采烈处,普通话就不由自主的溜了出来,刘彦直不由得心头一紧,生怕别人歧视内地游客,哪知道售货员丝毫不敢怠慢,还满脸堆笑的套近乎:“小姐是从台湾来的吧?”
“是啊,蒋经国是我舅舅。”关璐撒谎不带脸红的,她倒是没把小跟班忘了,指了指刘彦直:“帮他挑一套西装。”
售货员笑容可掬:“先生可以看一下金利来的品牌成衣。”
一番疯狂购物后,又该找下榻酒店了,关璐问:“住哪儿?”
“丽晶大宾馆。”刘彦直想了想,给出一个答案。
关璐指指他,一副孺子不可教的鄙视神情,拦了辆出租车,指挥司机打开后备箱让刘彦直把大大小小的购物袋放进去,然后坐上车,颐使气指道:“SheratonHongKongHotel。”
喜来登酒店前台,关璐与酒店接待员交涉,全程使用流利英文,这回开了两个套房,其中一间是面向维多利亚湾的海景套房。
大床上丢满了塑料纸包裹的新装,满地都是购物袋,关璐买了晚礼服、套裙、牛仔裤、各种外套、鞋子、内衣、连泳装也买了三套,刘彦直就只有两件衬衣,一套西装,一双皮鞋,还都是香港地产品牌。
“怎么去美国?”刘彦直提出了最棘手的难题。
“花钱偷渡呗。”关璐在穿衣镜前比划着晚礼服,“你看我穿这个怎么样?”
“你准备参加谁家的晚宴?”刘彦直毫不客气道,“我们是没身份的黑户,被警察抓到就得遣返……不对,我们连国籍都没有,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们想遣返都没地方,你说偷渡,你以为太平洋是深圳湾啊,花钱你都找不到门路,就算找到渠道,八成也是坐货轮过去,在大海上颠簸十天半个月,时间全耽误了……”
“颜色似乎不大搭,如果有条披肩就OK了。”关璐好像根本没听到刘彦直在说什么,继续搔首弄姿。
刘彦直没招,只好回自己房间,低头沉思怎么才能去美国,偷渡似乎是最便捷的方法,但是时间有限,只能坐飞机,那就需要护照,可是护照怎么搞到?只能去黑市购买,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儿找黑市去,想着想着,一个非常大胆的方案浮现在脑海里,他急不可耐的跑去敲关璐的门。
过了五分钟,关璐开门了,但只开了一条门缝,她头发湿漉漉的,胸前围着浴巾,一脸警惕:“干什么?”
“让我进去,有事和你说。”刘彦直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你你你。”关璐大怒,“这样很没礼貌你知道么?”
“我是何长荣,你是崔曼莉,我们是两口子,对不对?”刘彦直道。
“你吃错药了吧,胡扯什么呢?”关璐倒退几步,躲进了浴室。
刘彦直继续在外面说:“你注意到么,警察查验身份证的时候没有怀疑我,你在大堂办入住的时候,前台也没怀疑你,咱们干脆用这两张身份证去办护照,然后买两张机票直飞美国,就这么简单。”
“做梦吧你,你以为香港政府的公务员都是瞎子啊。”浴室里传来关璐不屑的回答。
“试试呗,不行再想其他办法。”刘彦直兴奋的来回走动。
浴室开了一条门缝:“麻烦你,把牛仔裤递给我,还有那件衬衫。”
……
下午时分,刘彦直和关璐坐上了出租车,直奔何长荣身份证上的地址,新界元朗南坑村。
元朗是正宗的香港郊区,南坑村是乡下农村,两人赶到的时候村里正在搭台唱戏,戏台上粤剧咿咿呀呀唱着,台下坐满村民,刘彦直和关璐的粤语水平都是三脚猫,费了老大劲才问清楚,阿荣去年就死了。
刘彦直和关璐面面相觑,何长荣死了,那拿着他身份证去大陆的人是谁?
一位热心大婶带他们来到何家,透过门缝可见屋里摆着祖宗灵位,到处结满蜘蛛网,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阿荣怎么死的?”刘彦直问那位大婶。
“被人砍死的,打打杀杀,没有好下场。”大婶摇着头,慢慢走远了。
关璐踱了几步,开始分析:“何长荣是农村笨小孩,八零年代到城市里去混社会,参加社团当古惑仔,为老大争地盘的时候被对方砍死,人死了,身份还在,社团用了他的身份证去大陆走私文物,出了事也查不到,就是这样。”
“那崔曼莉是不是也是这样?”刘彦直道。
关璐拿出崔曼莉的身份证:“大屿山上水围村。”
两人不约而同的说道:“现在就去。”
大屿山是香港的离岛,要从上环的四号码头坐小轮前往,从元朗赶回港岛,再坐船去大屿山,恐怕晚上都回不来。
好在出租车司机给他们出了主意,从屯门渡轮码头可以直接乘船去大屿山,比去港岛方便许多。
几经周折,终于在傍晚时分找到了上水围村崔曼莉的家,崔家是渔民,对这个女儿似乎不愿多谈。
“就当她死了。”崔父恨恨道。
“你们走吧,我们没有这个女儿。”崔母也很冷淡,但是当他俩离开后却又追了出来:“你们知道我女儿的下落么?”
“对不起,我们也在找她,如果有消息会通知您的。”关璐满怀歉意道,她猜到这里一定有个悲伤的故事。
回去的路上,关璐又分析起来:“这位曼丽姑娘出身贫寒渔村,不甘寂寞去闯荡花花世界,几番挫折,为了生计不得不做了丢人的行当,比如舞女,比如失足,反正家里和她断绝关系了,据我估计,这姑娘大概也不在人世了,所以身份被人冒用。”
两人一阵沉默。
……
秋雨,希尔顿酒店海景客房,桌上供着两张香港身份证,后面的香炉里插着三根香,刘彦直和关璐对着身份证鞠躬。
“有怪莫怪,怪就怪那些害死你们的人吧。”
烧了两张纸钱后,这场关璐提议的装神弄鬼封建迷信活动终于结束,两人重新审视身份证,这两份证件都是1973年型的第三代香港身份证,黑白照片,打印机中英文字体,黑色签注表示持有人是永久居民,和大多数身份证件一样,照片很丑,而且签发证件的时间已经久远,相貌上的适当变化是可以容许的。
持别人的证件偷渡是很有技术性的工作,两人经过探讨,决定使出一招绝技来,先去市政中心办理结婚手续,以新婚蜜月的理由申办护照。
结婚登记很简单,宣誓后,工作人员也没有仔细检查他们的证件就给开出了证明文件,从此何长荣和崔曼莉小姐就是合法夫妻了。
两人马不停蹄,揣着还没捂热的结婚证书跑到香港入境事务管理处,呈上身份证和新鲜出炉的结婚证,奉上一把喜糖,说我们要去英国度蜜月,需要申办护照,小夫妻时不时拌嘴,说的急眼关璐还动手打人,弄得工作人员哭笑不得。
这一招果然奏效,入境处的人被这对欢喜冤家搞得头大,完全没在意他们的身份是假冒的,事实上身份证照片和本人有差距不是稀罕事,尤其是这种农村和渔村出来的孩子,精神面貌发生巨大改变都在情理之中。
申请表和照片顺利呈上,但是护照办理需要十个工作日,拿到之后还要去美国驻香港领事馆办理签证,算下来时间非常紧张。
刘彦直掐准时间,先去购买了两张飞往旧金山的机票,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期间把香港转了个遍,倒也不虚此行。
十个工作日后,两人如愿以偿的拿到了崭新的护照。
“BritishDependentTerritoriesCitizensPassport。”关璐拿着红色印有英国国徽的护照念着封面上的字,神色古怪。
“什么意思?”刘彦直问她。
“大英帝国属土公民护照,我们是二等公民,没有英国居留权的。”关璐鄙夷的笑笑。
刘彦直不解了:“可是,拿回乡证的香港人在大陆可是一等公民啊。”
这个问题太深奥,而且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两人都没心思深究,直接前往美领馆申请赴美旅游签证。
他们提供了身份证件,往返机票,银行存折,结婚证明和护照,接受签证官当面询问,意料不到的是过程相当顺利,签证官看了看他们银行存折上的数字,当即就通过了,还说祝你们新婚愉快。
数日后,香港启德国际机场,“何长荣”和“崔曼莉”登上了英国航空公司由香港飞往旧金山的波音747客机。
启德机场是世界上最难起降的机场之一,位于九龙半岛南岸,三面环山,机场旁边就是密集的居民区,航班准时起飞,低空掠过一片城市贫民区,巨大的机翼阴影下是密密麻麻的电视天线和晾晒的衣物。
屋顶空地上,三岁的移民后代梁骁在飞机轰鸣中哇哇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