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题记
第119章以讹传讹
萧逸接下来所说的,自然就是从北洋海军建立的曲折历程,还有社会各界以及满朝文武、封疆大吏甚至是上位者对于建立这样一支海军的非议,还有历史上人们对于北洋海军的曲解来说的。
显然,从客观的角度上说,这确实有为北洋海军正名的成分。
因为萧逸来自于现代,因而对于历史评论家以及日本单方面、对于这样一支御侮自强的海军的曲解,比之这些什么都不知道,也全然无法预料自己命运的海军官兵,更加的感同身受。
就萧逸而言,在现代,自然最让他觉得义愤填膺、颇为不平的,就是那人人口耳相传,几乎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的北洋海军“主炮晾衣说”……
故事称,北洋舰队在访日期间,被日方军官东乡平八郎看到主炮上晾晒了衣物,由此论证军律涣散,注定打不赢战斗。
连史学大家唐德刚在其著名的《晚清七十年》中,都有此记述。然而这则在现代流传极广,经常被引用的故事,实际是一则彻头彻尾荒唐的谣言。
后来经过史学家的追根溯源,才逐渐澄清了这一历史真相。
1867年出生于日本佐贺县的小笠原长生,早年加入日本海军,甲午战争时曾在“高千穗”号巡洋舰上担任分队长,参加过黄海大东沟海战。
他还经历了日俄战争等重大事件,一直到1919年,以海军少将身份正式退役。
退休后,小笠原开始全身心投入自己充满兴趣的文学创作。
早在日俄战争时,小笠原就对当时的联合舰队司令东乡平八郎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他创作的内容几乎都以东乡平八郎为主体。
由于著作量大、而且言辞间夸张、溢美,将东乡平八郎神化,以至于在日本国内都有很多人实在是看不下去,称他为“东乡的跟班”、“吹鼓手小笠原”。
北洋海军访日期间军舰火炮上晒衣的故事,就出自小笠原吹捧东乡平八郎的代表作《圣将东乡全传》,书中提到了1891年北洋舰队访日的情形。
1891年,俄国皇太子访日期间遇刺,日俄关系骤然紧张。深恐遭到俄国武装报复的日本政fǔ,屡屡邀请中国北洋舰队访日,希望以此对外营造中日军事结盟的印象。
应日方所请,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率领“定远”等六艘军舰从威海出发,于当年7月初抵达日本本土,航迹遍及神户、长崎、东京等地。
《圣将东乡全传》中提及此事后,引出了一段故事。
称多年后,作者小笠原曾听东乡平八郎说:“平远因为故障而入港修理,我在岸边看到一门炮上晒着衣物,很不整洁……”其弦外之音无非是借此证明中国海军的军纪涣散。
这则故事,只要稍加考证,就很容易弄清其可信度如何。
1891年6月25日,丁汝昌在率队访日行前,曾致信旅顺基地官员刘含芳、龚照玙,通报了自己赴日、以及留防军舰的安排:“明日带同定、镇、致、靖、经、来六船前往东洋一带操巡,所有留防之平远、济远,当令先后乘间前去进坞……”
从这份书信可以明白地看到,丁汝昌所率前往日本的军舰是“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六艘主力舰,“平远”根本没有去日本,而是留防在国内。
一天后,北洋大臣李鸿章向总理衙门通报海军访日,“日本屡请我兵船往巡修好,现派海军提督丁汝昌统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铁、快船,于五月二十日开赴日本之马关,由内海至东京……”清单中也没有“平远”舰。
根本没有去日本的“平远”舰,怎么会在日本被东乡平八郎看到炮管上晒了衣服?由于对这则编造故事不放心,小笠原自己在《圣将东乡全传》译为英文版时,悄悄删去了“平远”大炮晒衣物的内容。可是他编出的故事已经传到了中国。
《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田汉,是众所周知的著名剧作家,但很少有人知道,田汉还曾在另外一个领域试图有所建树,即中国海军史的学术研究。
1940年,抗战烽火中不屈作战的民国海军成立了名为“海军整建促进会”的组织,意在探讨战时损失惨重的中国海军的振兴之道,以及鼓舞海军士气,抵制“弃海”的反动思潮,随之该会创办了《海军整建月刊》杂志。
《整建月刊》的创始人和支持者、时任海军辰溪水雷所所长曾国晟和田汉是旧识,便邀请他为《整建月刊》创刊号撰写一篇长文,以借助其在文艺界和社会的影响力来使得更多人关注海军。
应邀提笔,田汉一发不可收,写出了洋洋数万字的“关于中国海军的几个问题”,在《整建月刊》上累月连载,声势颇大。
田汉的文章以北洋海军在甲午战争中的表现入题,其中提到1891年北洋海军访日的部分里,也出现了一则北洋海军军舰大炮晒衣服的故事:
当北洋舰队回航关西时“济远”舰略有损坏,于横次[须]贺军港入坞。当时任横次[须]贺镇守府参谋长的东乡平八郎曾微服视察我“济远”一周,归来与其海部建议“中国海军可以击灭”……
人家问他怎样成立那样的观察呢?他说:
当他视察“济远”时,对于该舰威力虽亦颇颔首,可是细看舰上各处殊不清洁,甚至主炮上晒着水兵的短裤。主炮者军舰之灵魂。
对于军舰灵魂如此亵渎,况在访问邻国之时,可以窥见全军之纪律与士气……
田汉撰写该文,大量参考了日文书籍,其中数量颇多的便是小笠原的著作。
他非但没有考证出小笠原故事存在的马脚,反而将主炮晾衣创作成了一个新的版本,同样在史学的考证下不堪一击。
首先仍然是东乡平八郎的身份,田汉称“济远”舰因伤进入横须贺港修理,东乡平八郎则被说成是“横须贺镇守府参谋长”,由此在横须贺的“济远”被横须贺的镇守府参谋长东乡平八郎看到就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
但事实上,东乡平八郎当时是吴镇守府的参谋长,位处濑户内海的吴港和东京湾畔的横须贺怎能混为一谈?不在横须贺的东乡平八郎又如何能看到“济远”舰呢?
另外一个是更严重的问题,从分析“平远”大炮晒衣服时就已得知,1891年北洋海军访日时,留防的主力军舰共有两艘,除了“平远”之外,另一艘便是“济远”。
根本没有去日本的“济远”,又怎么可能在日本被人看到炮管上晒着水兵的短裤呢?
田汉的文章在《整建月刊》上发表后,有两位读者对其中提到的“济远”主炮晒衣故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位是后来的史学大家罗尔纲。
他在其重要的学术著作《晚清兵志·海军志》中,论及北洋海军发展的停顿,感慨北洋海军的军纪废弛,一条重要的证据便是他从田汉文章中看到的内容。
罗尔纲引用时,文字虽略有变动,但大致保留了田汉所编“济远”晒衣服故事的原貌。可叹一代大家,对此竟不做详细考证,而以讹传讹。
和罗尔纲一样对“济远”晾衣留下印象的是当时的大学生唐德刚。他是田汉的崇拜者,梦想着也能像田汉那样在《整建月刊》上发表文章挣取稿费、扬名立万。
当时受教于郭廷以先生的唐德刚,“受突发的珍珠港事变之启迪,兼以孩提时即大有兴趣之海战故事的鼓舞,初生之犊,不自揣浅薄,曾试撰《近代中国海军史》,并拟分章发表之于当时后方的《整建月刊》”。
几经努力,终于和田汉同台共舞,在《整建月刊》上登出了一篇干巴巴言之无物的小文章。
几十年后,成为史学大家的唐德刚在其名著《晚清七十年》中回忆这段往事,尖刻地称田汉当年在《整建月刊》发表文章是“煮字疗饥”。
在涉及北洋海军甲午之战的部分里,受田汉的影响,唐德刚也写出一段论证北洋海军军纪废弛的主炮晾衣故事。
唐版主炮晾衣的总体架构和田汉版基本一样,不过把“济远”舰改成了北洋海军的旗舰“定远”,更容易说明晒衣服问题之严重程度。
因《晚清七十年》之著名和流传广泛,这段文字成为主炮晾衣故事里流传最广泛的版本,却也是错误最多的一版。
“定远”级铁甲舰,是洋务运动时代中国购自德国的一等铁甲舰,当时称为亚洲第一巨舰。
其主要火力是4门305毫米口径的克虏伯大炮,两两安装在军舰中部错列的两座炮台内,这4门巨炮便是现代“主炮晾衣”说指证的晾衣事件发生地。
因为“定远”级军舰的干舷非常低,航行时主甲板容易上浪,既不便于水兵作业,也不利于武备保养。
于是包括4门305毫米口径主炮在内的所有武备都并没有直接安装在主甲板上,设计师改在主甲板之上的甲板室顶部甲板上安排炮位,导致所有火炮的安装位置距离主甲板都有相当的高度。
可以看出,攀爬到一个离地3米、长度仅不到2米,而直径接近0.5米(305毫米为主炮的炮膛内径,炮管外径则接近0.5米)的短粗柱子上晒衣服是何等艰难,甚至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发生从高处摔落,而危及生命的可怕事故。
纵观“定远”级军舰,无论是栏杆、天棚支柱均为可以用来晾晒衣服的方便设施,任由北洋舰队官兵军纪真的涣散、脑子真的愚笨,似乎也尚不可能为了晒几件衣服,而冒付出生命代价的危险。
此外,唐版“主炮晾衣”说,提及日本海军军官东乡平八郎时,一口气犯下了两则常识错误。
首先是东乡平八郎的身份,文中冠以“东京湾防卫司令”的头衔,然而当时日本海军并没有这种职务,东乡平八郎实际是日本吴镇守府的参谋长。
另一则错误是称“东乡原为刘步蟾的留英同学”,北洋海军将领刘步蟾赴英留学是作为福建船政第一届海军留学生被选派,同批共12名留学生,于1877年到达英国。
其中刘步蟾等6人因故未能进入海军学校留学,只是在英国皇家海军的军舰上磨练实习而已。
东乡平八郎的赴英留学,则是缘于日本明治政fǔ在1870年与英国签订的为期三年的人才培养协议,东乡平八郎是1871年2月派往英国留学的12人之一,抵达英国后,也因故未能进入英国海军学校,而转入了商船学校学习。
二者无论是留学的时间还是就学的场所,皆为风马牛不相及。将此二人称作同学,已经足见行文的随意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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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章 以讹传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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