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宴散后。
林延潮与翁正春,龚子楠等人一并离开,三人谈谈笑笑。
“林兄请留步!”
突一个声音传来,林延潮听了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但见一名童生追出大门,然后对林延潮长揖道:“林兄,之前以为你又是靠剿袭文章取的第一,对你多有不满,眼下见了你的文章,才知你真有真才实学,在下之前不是之处,特在此向你赔罪。”
林延潮拱手道:“岂敢,但凡常人都有此心,不足为奇。眼下能消解误会,就好了。倒是兄台光明磊落,直言己过,在下佩服才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一旁几名同案都知林延潮为人大度,当下都是上前与林延潮见礼。
“延潮兄,在下陈志润!想要与你交个朋友。”
“延潮兄,在下徐可嘉,家住衣锦坊,想请你过几日过府一叙,让我可以向你请教学问。”
“延潮兄,我这里有个诗社,想要邀你加入。”
十几名同案围了过来与林延潮攀谈,随即众人谈笑声,传了出去,惹得众人注目。
当然也有看不顺眼的人,几名手持折扇的公子,远远地看着这边。
一人将扇子一折,不屑地道:“不过府试案首罢了,拿了小三元,乡试屡试不第的大有人在,府试案首又得意什么劲?中了举人才是本事。”
一旁有人笑着道:“难免嘛,这样的寒门子弟骤然得志,总会觉得自己很有分量。看他的文章就知道了,以文媚人,一味迎和他人罢了,没有自己的文风。”
“院试大家走着瞧!”
说完几辆马车缓缓停在数人面前。几人登车而去。
府衙门口,叶向高走了出来,却见到林延潮与几名同窗在那攀谈。
叶向高看了一眼,他不愿打招呼,侧着身从一旁走了过去。
叶向高走到街口,一旁有人喊道。
“叶兄。”
叶向高回过头来看。却是濂江书院的同学林泉。
“原来是林兄,什么事?”
在书院时,二人虽一个在下舍,一个在上舍,但二人都治春秋,也算认识。
林泉笑着道:“没什么,见叶兄脸色不豫,特来想问,叶兄县试案首。府试亦欲连魁,但府试案首却叫别人摘去,你心底此刻有几分失落吧!”
叶向高道:“我是不劳林兄关心,我只是记得林兄怎么只说我一人,你自己也是闽县案首,恐怕心底也是失意吧。”
林泉心底抹过一丝不快之色道:“叶兄,你我的文章平日都远在林延潮之上。但他这一次却得了案首你不觉得蹊跷吗?”
“我偷偷与你说,你还不知林延潮的业师是谁?哼。在府试首题当初我可是看着他做过,知府取他必有蹊跷。我倒是无妨。只是可惜叶兄如此才华,却与案首失之交臂,实在为你鸣不平啊。”
叶向高笑着道:“林延潮业师是谁,我没有兴趣知道。我想你既知他看过府试首题,你也见过,为了他拿了案首。却不是你。”
林泉色变道:“其中另有诀窍,你是不知……”
叶向高打断林泉的话道:“林兄我奉劝你一句,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请了。”
林泉咬着牙道:“好。好,叶兄你等着。”说完林泉拂袖而去。
而此刻府衙之内,陈楠把玩着一个飞熊砚滴笑着点点头。
一旁张师爷笑道:“府台大人,这飞熊乃是姜子牙之号,林延潮送此砚滴给东翁,颇有深意啊!”
陈楠笑着道:“这有什么难懂的,姜子牙在渭滨遇周文王,林延潮借着砚滴,谢我的知遇之恩啊。”
“是啊,此子真是有心啊。”
陈楠哈哈地笑着道:“林延潮给你了多少银子,你这么替他说好话。”
张师爷苦着脸道:“东翁,你这可冤枉……”
陈楠摆了摆手道:“这是你与他的事,本府才不关心这个。”
张师爷连忙赔笑道:“东翁,学生打探到一件事,东翁必会感兴趣。”
“什么事?”
“东翁可知此子的业师是何人?”
陈楠道:“这我倒是不知,不过观此子文章,格局不凡,想来是受名师指点之故,否则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写出这么好的文章。”
张师爷近前一步低声道:“东翁不知,此子的恩师,是濂浦林府的二相公。”
陈楠脸色一变道:“什么竟然是他?”
张师爷忙问道:“东翁怎么了?”
陈楠皱眉道:“濂江林府不见容于首揆,我实不想在这时候与他们有什么瓜葛。早知他是林烃的弟子,我就不会取他为府试案首了,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张师爷道:“这,这可是我听说濂浦林府的二相公,刚刚才拔为苏州知府,这可是天下第一风光的知府,若是开罪了首揆,怎么会如此委以重任。”
陈楠摆了摆手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众人都知,按下葫芦浮起瓢,张江陵为将林府大相公按死在老家,不让其起复,所以故意将林府二相公委以重任,以示对外无私。”
张师爷恍然道:“原来如此。”
陈楠道:“不过你也别小看了,林家这二相公,此人在士林中声望很好,其兄当年也是门生故吏遍布江南。而且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与当今吏部右侍郎申时行,乃是同年,二人私交甚笃。听闻正是申时行在张江陵面前力保,否则林家两个相公,都要赋闲在家了。”
张师爷听了申时行的名字,笑着道:“东翁,这申侍郎,我也有耳闻,当年王凤州点评内阁六部司官,说他这位苏州老乡胸中富有积蓄,不近悬崖,不树异帜啊,依我看来,申侍郎是个持中道而行,醉心仕途之人了,只是他怎么会冒着张江陵不快的风险,来保林府二相公?”
陈楠微微笑着道:“你错了,醉心仕途之人,往往做不了高官,而只知中道而行的人,却最终身不由己。此人深得张江陵器重,又是状元出身,将来入阁是早晚的事。林烃有他照拂着,或许会比他兄长稍好一些。”
张师爷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府台大人,林延潮要怎么办?”
陈楠斟酌一番道:“我本欲好好栽培他一番,但他既是林府二相公的弟子,也轮不到我操心。我一切谨慎而行,咱们巡抚可是张江陵的心腹,决不可做出丝毫令他误会之事。”
张师爷听了当下知道陈楠,想从中撇清关系,于是道:“是,东翁,学生明白了。”
次日,林延潮起了个早,穿戴整齐去儒林坊去见老师。
一进书房,就见林泉站在门口笑着道:“恭喜林兄中了案首,昨日那么多同窗在,我没来得及当面道贺,林兄不会怪我吧!”
林延潮心道这小子,怎么突然换脸了,于是也是笑着道:“哪里,愚兄也是侥幸才是,正好文章入得府台大人的眼罢了,对了,老师在哪里?”
林泉笑着道:“二叔公在后院浇花,他说林兄今日来了,就去见他。”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老师早知我今日要来了。”
林泉道:“这是当然。”
当下林延潮走入后院花圃,但见林烃穿着一身短衫,衣袖得挽得高高的,满头大汗蹲在那拿着一把小锄头给几盆月季锄草。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浮出一丝笑意笑着道:“老师真是好闲情逸致啊!”
林烃见是林延潮来了将锄头一放,笑着道:“为师,不过爱这几盆花草罢了,故而学此出去,让人笑话为师。”
林延潮笑着道:“老师哪里话,三国演义里,也有说刘备曾灌溉园圃,以为韬晦。老师志在长远,岂能因眼前小事而看轻呢?”
林烃笑着道:“哦,听你的语气,莫非已听说我将出任苏州知府的事呢?”
林延潮笑着道:“没有,弟子只是猜测罢了。”
“哦?你倒是说来如何猜测?”林烃笑着问道。
“中庸有言,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老师从然不为园圃之事,骤然而为,必是存了大事要动身,而又怕自己闲散久了,不堪俗务劳烦,所以先作些小事,让自己不生懒散。”
林烃目光中露出一抹讶异之色道:“真见微知著,你说不错,朝廷命我为苏州知府的文书已在路上,待诏命一到,为师即可动身,不作一日停留。”
“恭喜老师。”林延潮也是打心底为林烃高兴。
林烃叹道:“不过为五斗米折腰罢了,何喜之有,倒是你,本待我临行前还担心你的学业,但见你科举得意,就算放下心来。”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莫要乱夸弟子了,若非府试第一题,正好押题押中,弟子这一次恐怕就危险了。若非知平素老师的为人,学生差一点还以为老师偷偷将考题泄露给弟子呢,说来弟子能取案首,还多亏了老师在府试给弟子改题。”
林烃听了含笑点点头道:“你的文章大有长进,若是押一年再考府试,断然可得案首,眼下不过早一年晚一年了。”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