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吾来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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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锡东林书院。

  雨水将黛瓦白墙的书院洗刷一新。

  雨后书院里林木葱绿,青苔微湿,荷田上涟漪处处,

  书院的还经亭上书一款对联,桃华灼灼鸟啼寂,柳絮飞飞人意闲。

  此乃万历十七年进士高攀龙的手笔,高攀龙是东林书院山长顾宪成的得意门生,万历二十二年,高攀龙上疏指责首辅王锡爵被天子罢官,先顾宪成一步返回东林书院讲学。

  此联出自高攀龙的《水居闭关》一诗,高攀龙之诗清幽悠闲,有陶渊明之风。

  雨珠滚落从亭檐上,还经亭旁正有一片桃林。

  此刻邹元标,赵南星二人正负手于亭内赏此雨景。

  邹元标道:“我等创办东林书院,继龟山先生之说,为天下立心,迄今已有数载,只见国家一日一日三空四尽,左支右绌之不给。”

  “眼下国用不足,矿监税使四出,唯恐之事洪溪正统年间镇守太监重演。吾望之太仓,太仓巳告罄,必待内帑,内帑将不继。将来国家一旦有急,则呼而不应,即应亦后时,其祸可忍言哉,我等眼看国势如此,却只能坐以待毙,实在可恨。”

  赵南星道:“尔瞻兄所言极是,叔时上次与我言过,当务之急,在于选出你我心仪之人,举其与上下共议,如此天下方能有救。”

  “叔时之言,深合吾心,”邹元标默默点点头,“你和叔时心底可由合适人选?”

  顾宪成道:“叔时以为,新任漕督李三才乃当世之杰,为士林倾之,可以使之!”

  付知远致仕后,廷推右通政李三才以右佥都御史总督漕河兼凤阳巡抚。

  赵南星此言一出,邹元标即道:“众所周知,李修吾乃王太仓之得意门生,怎可推举他?”

  “叔时与我皆与他有所往来,李修吾固然是王太仓的得意门生,但却正直敢言,风节格尚,不与其师同路。不过他刚出任漕督,资历太浅薄,难入中枢。”

  邹元标默然良久方道:“李修吾非翰林,难是宰相之选,仅廷推这一关都过不了。”

  “那你看闲居在乡的沈归德如何?”赵南星问道。

  邹元标默然许久。

  这时风吹雨打,树上桃花渐落。

  邹元标拂去衣裳上落满桃花花瓣,赵南星道:“此可谓‘拂了一身还满’。”

  ‘拂了一身还满’出自李后主之词,人拂去衣裳上的落花不久又满,此乃绝妙好词。

  邹元标道:“梦白,还经需先取经,拂花需先拈花!”

  赵南星闻邹元标之言,抬头匾额上的‘还经亭’三字道:“尔瞻兄,此似别有所指,还经取经可指得是,无为先有为,以有为之法渐进无为之法?”

  邹元标道:“梦白禅理精深,但吾非说得此事。我等创办东林书院之初衷,在于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但是你有无想过这条路……走错了。”

  赵南星正色道:“尔瞻兄,这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无数古今先贤为之,怎么会有错?”

  邹元标道:“梦白,我知你嫉恶如仇,重风节严治行,可是……朝堂之事不可一味用对错权衡,至于官员也不能仅以善恶忠奸辨之。”

  赵南星道:“那尔瞻兄之意”

  邹元标道:“近来我与林侯官常书信往来,讨论治学之事……林侯官所言一事令我感慨颇深。”

  赵南星听了目光一凛,心道果真尔瞻还是意属于他。

  “有位路人见一同乡挑着酒菜的担子与挑担卖货的郎中于田间的土埂相持。”

  “原来田间的土埂路窄,平日侧身即过,但挑着担子则不过。二人若相让,必下至水田。路人劝郎中道,同乡个矮,怕酒菜下田浸水恳请郎中让之。如此他亦过之。郎中因其货重亦是不让,林侯官信写至此,让我且盖住下面,试想你是路人当如何处理?”

  赵南星沉吟片刻然后道:“二人各有道理,但路人有私先偏袒同乡,这就是不对了。路人当先劝二人,大家各退一步路。若不能则当辩之明礼,酒菜浸水是为对客人不敬,失礼为重也,至于财货乃利也,失利为轻也,故而当让同乡先过。”

  邹元标摇了摇头道:“林侯官在信中道,路人闻之挽起裤腿跳入水中,对其中一人言道,吾来担之。”

  赵南星听了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邹元标叹道:“这还经取经,拈花拂花,何为先何为后?我等遇事总问对错,却不问尽力了没有。难道天下之事败坏至此,真是少了几位能‘明正道,谏君上’之人,还是少了几个能‘吾来担之’之士呢?”

  赵南星抚须叹道:“初时我以为林侯官不过与叶心水,陈龙川无二,今日方才他的学问真是博大精深,吾所不及。”

  邹元标道:“不是博大精深,而是一而贯之!你看由他来担此天下如何?”

  赵南星笑道:“尔瞻兄既言他治国‘百王之弊可以复起,三代之盛可以徐还’,还有何人可及?我也早就意属于他,只是……”

  说到这里赵南星神色一黯道:“只是眼下国用匮竭,危局至此,人心溃散至此,怕只怕林侯官不肯复起。此刻真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之叹。”

  邹元标笑了笑,踱步而行道:“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安石一出,苍生奈何?林侯官虽非谢,王二公,但他不出则真无可奈何了!”

  邹元标不仅向赵南星及他的众学生讲明,还以他东林巨头的影响力,向吏部尚书孙丕扬等朝堂诸公大力推举林延潮入阁。

  学功书院数里外一岔路。

  却说一行人于道旁找人问路。

  但见一名儒生行来,几人看去但见这名儒生背着书箱,一面行来一面持卷读书。不同于以往所见的儒生,但见儒生毫无埋首穷经的困顿之色,反是神清气爽。

  一人拱手道:“请问这位小友,学功书院是这条路吗?”

  那儒生还了一个礼,指道:“顺着这条路向北里许就是。”

  “不知小友读得是什么书?”

  那儒生笑道:“杂书不值一提,让先生见笑了。”

  “既是杂书,又何必读之?”

  那儒生看了对方一眼笑道:“读书可满腹经纶,作经纬天地之用,为何不读?”

  对方一笑道:“小小年纪居然要经纬天下,口气着实不小。”

  那儒生笑着道:“懒作住山人,贫家日赁身。书多笔渐重,睡少枕长新,让老先生见笑了。”

  对方不由点点头:“小友谈吐不俗,愿请教高名!”

  对方抱拳笑道:“不敢当山阴刘宗周!学功书院二年生!”说罢离去。

  此人点了点头,一旁下人道:“老爷,此人读书人好生狂妄。”

  此人摆了摆手道:“我辈读书人,不为狷则为狂,岂可一味绳之。此子谈吐不俗,他日功名恐非在我之下。”

  对方行至书院,但见书院四面以黄墙垒成,正门处书写着‘学功书院’这几个大字。

  此人驻足于片刻,闻朗朗之读书声传来。

  读书人三五成群行过,神采飞扬,于道上高谈阔论,不以旁人听去为嫌。

  此人自顾道:“简陋虽是简陋些,缺少了大书院那等古朴之气,却也称得上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再观此处学生少了几分谦退之气,既愿不为白丁,亦不愿为鸿儒,有些意思。”

  此人投贴拜见,一位书院学生吃了一惊道:“不知居士驾临,有失远迎,里面请。”

  此人笑道:“无妨。”

  说完此人迈入书院,先见好大一块空阔之地,上面铺义黄土,然后几十名学生打着赤膊围着四周奔跑。

  此人问道:“此是作何?”

  引路学生道:“先生曾言,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之理。”

  此人点点头道:“不错,天地万物只是一气聚散,体为器,神为道,有器则有道,器若不存,何足言道!”

  能得这位理学大家称赞,学生也是很高兴道:“先生说得也是这个道理。所以精一,有贞两大学院学生每日功课,都要绕此跑五十周。”

  不久此人走进一堂,但见堂上书以‘精一’二字的匾额,下面落款是林延潮。

  此外壁上还用水牌写着几句先贤之言,其中一句是苏洵之言‘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

  此人微微一笑道:“好大的口气。”

  他转过头来打量四周,但见精一堂三面都摆满书架,书架上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书院讲师学生写的文章。

  书架上的书虽多,却有一本总目可供索引。

  他取来看之,但见所有的书分为两大纲目,分别是文,理,上附一句话‘文为经为本,理以算为经’。

  此人自顾道:“似有几分门道。”

  他仔细看过书目,既有经学史策,亦有刑名,经济,民生之目,此外还有医术,九章,地志,堪舆,术数,农桑,匠作,格物,其中格物别有活物一门,甚至还有不少译书,其中一本为海外之人所著的《几何原本》。

  此人看得大开眼界同时又心道,网天下三教九流之才,林侯官要作什么?

  “抱独居士,久违了。”

  此人转过身但见一名身着襕衫的长须男子站在身后。

  抱独居士是此人的号,对方就是前一段朝堂上因进《闺范图说》,被弹劾结纳宫闱,而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罢官的刑部右侍郎吕坤。

  吕坤拱手道:“吕某见过老父母!”

  “不敢当。”

  林延潮笑了笑,他曾任过归德地方官,而吕坤是归德宁陵人,这么说当然可以。

  林延潮知吕坤实因替孙丕扬受过而罢官,同时他与沈鲤交情也交情不错,而且还是当今名儒,那么他此番而来究竟为何,他不得而知。

  杂役捧上茶后,二人于堂上相对而坐。

  与大儒说话,常要兜一阵圈子。

  二人寒暄一阵,吕坤道:“敢问大宗伯,匾额上的精一二字,可是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道:“惭愧。”

  “夫子之道在于忠恕,学功先生之道一而贯之否?”

  这一而贯之出自论语,孔子对曾子说,吾道一而贯之。曾子点点头明白了,旁人问他夫子之道是什么曾子说是忠恕。

  说得很玄乎,但一而贯之说白了就是逻辑自洽。说一句话逻辑自洽不难,难的是说了一本书的话都能自洽,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林延潮笑道:“在下浅见,尽心为人为忠,推己及人为恕,忠恕是二而贯之,夫子之道只有一个‘仁’字。而忠恕次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次之!”

  “有道理,那事功之道呢?”

  林延潮道:“事功之学在于一个行字,而精一次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再次之。”

  吕坤点点头道:“此乃空谷足音,难怪天下云朱子,唯大宗伯最近夫子!”

  林延潮道:“居士谬赞了。”

  吕坤道:“夫子之道,小至修身,齐家,大至治国,平天下,皆可一而贯之。大宗伯于修齐治平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持之担此天下?”

  这话不是自己与邹元标说得吗?

  林延潮端起茶盅呡了一口笑道:“先生是为太冢宰而来?”

  吕坤坦然道:“是也不是,吕某不仅是为大冢宰,也是为万民而来!”

  林延潮收敛笑容道:“不知大冢宰要林某做什么?”

  吕坤有些讶异林延潮说话如此‘直接’,但他则道:“张江陵在时强压百官,钳制言路,张江陵归政后,朝廷持清议官员方能执政,前有宋大冢宰,沈大宗伯,继有王山阴相公,孙大冢宰,却先后因不合政府而去,而今则属孙大冢宰担之!”

  林延潮哑然失笑。

  吕坤道:“不知在下所言有何处令大宗伯发笑?”

  林延潮道:“有些话我早与邹尔瞻说得很清楚了,先生不必再老话重提了。”

  吕坤微微笑道:“大宗伯真的知道孙太冢宰要得是什么吗?”

  林延潮道:“我与孙大冢宰相交不深,不敢劳动他的大驾,再说这宰相之事,林某早可为之,之所以不愿为之的原因,非大冢宰可以办到。居士,真是难为你跑这一趟了。”

  吕坤见此道:“大宗伯切勿太早下断言,大冢宰只望大宗伯办一件事就好,就算力有未逮,也不强求。”

  “林某从不答允替旁人为办不到的事。”

  “譬如为故相张江陵平反之事?”

  见吕坤反问,林延潮放下茶盅道:“孙大冢宰为当今吏部尚书,清流之领袖,但即便如此也需林某帮忙一二,可见其事不小。林某现在已大概知道先生为太冢宰所求何事?请恕林某不能帮这个忙,也不会以此换太冢宰支持林某入阁。”

  但见吕坤离椅起身,正色道:“难道在大宗伯眼底为故相张江陵恢复名位之事,更重于废除矿监税使?大冢宰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可谓忧心如焚,还请大宗伯为百姓三思啊!”

  吕坤泫然流涕,极为诚恳。

  “百姓?”

  林延潮道:“百姓这二字倒是常常听人提起,却从未看见。矿监税使公然鱼肉之,而官员呢?口口声声将他放在嘴边,但不过有用之时拿来用一把,无用之时就丢在一旁。更有甚者连矿监税使还不如。”

  “圣意失望至此,非一日之寒!”

  吕坤闻言也是长叹,他知道林延潮所言极是。

  不说横行霸道的矿监税使,就是官场在张居正归政后也是一日糜烂甚是一日。

  “吏治人心,败坏至如此,早已成积重难返之势。吕某想起此行前,太冢宰与我有言,顺势者逸,逆势者劳,我辈尽力以安然知天命即可,不必强为。”

  林延潮闻此对孙丕扬,吕坤心底生出敬意。

  若说张居正是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孙丕扬,吕坤就是明知不可为之。

  林延潮道:“请居士转告大冢宰,若我入阁,五年之内可废矿监税使!”

  “五年?”这显然不是吕坤期望的答案。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然若是大冢宰还有更好的人选,那么林某愿助其成。”

  林延潮当然知道,孙丕扬,吕坤他们没有比自己更好的人选。不论怎么说,吕坤也算在林延潮这有一个准话。

  吕坤向林延潮道:“当年大宗伯知归德时,常言过一句‘功成不必在我’,此言至今在吕某家乡仍是脍炙人口。”

  “当年归德受灾,三十万百姓嗷嗷待哺,大宗伯知三年,民已得食,百姓能安,林公堤历历在目,于大宗伯之恩德家乡百姓至今犹然思之。在吕某心底,何言功成不必在我,大宗伯当仁不让担此天下!”

  说完吕坤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林延潮不仅想起当年自己在归德为官之事,种种之事涌上心头。

  他眼眶微湿,然后还以一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乃本分之事,居士言重了。”

  吕坤点了点头,然后告辞离去。

  万历二十四年的夏秋之交,天子向各地派出的矿监税使可谓荼毒四方,宇内已无尺寸净地。

  其中淮徐之陈增尤其恶劣。太监陈增有一参随叫程守训,徽州人,首建矿税之议。

  陈增为感激他出了这主意,认为侄婿。程守训也觉得自己了不起,不愿与其他参随为伍自立门户。他以纳银助大工的明目,被天子特授直武英殿中书舍人。

  程守训随陈增之地方后,愈益骄恣。当时山东益都知县吴宗尧,弹劾陈增贪横,朝廷不闻。于是程守训反攻讦吴宗尧贪污数万白银,并寄于徽商吴朝俸家。天子闻奏后下旨命严查。

  这吴宗尧也是徽州人,与吴朝俸同宗也。自此不少徽商先后被程守训指为吴宗尧寄赃之家,若不出一笔重赂则不得释。程守训有了旨意,对外伪称勘究江淮不法大户,及私藏珍宝之家,允许乡人告密问罪。但凡衣食稍温厚者,无不严刑拷诈,甚至连妇人小孩都不放过。

  陈增名下仅程守训一人即从民间收刮白银几十万两。

  苏州织造太监孙隆,乃陈矩同岁同乡,天子下旨由他兼任苏,松,常,镇四地税监。自和林延潮一起告发张鲸后,孙隆为苏州织造多年,期间一直收敛不敢妄为,与民间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多次奏请朝廷宽免织造之费。

  但天子令其为税监以来多次责令其催征,孙隆不得不在吴中遍设关卡,无论行商坐贾一切征税,激起近万市民围攻织造衙门,孙隆被迫翻墙躲避。

  太监陈奉以兴国州矿洞丹砂之名出镇湖广,兼管钱厂之事。

  陈奉每到一地,地皮无赖争相贿赂。陈奉无不收为爪牙,编为衙门吏员替他收刮地方。

  陈奉初到荆州,就已激起民愤,于是收敛不敢胡来,但后来圣旨一到将反抗他两位举人,以及为首百姓尽数抓拿,陈奉转而气焰嚣张。

  湖广各地陈奉无不派以税使,连人口不到数百的小镇也不放过。税使每到一地,开列地方富户名单交给陈奉。陈奉依序索拿,但凡有不给者即行抄没。

  陈奉所经之处,沿街店铺不敢开门,否则必予索钱。地方官员稍有异议,即被陈奉冠以阻扰税使之名。

  襄阳知府李商耕、黄州知府赵文炜、荆州推官华钰、荆门知州高则巽、黄州经历车任重皆以煽乱之罪上奏,天子下令将这些官员尽数抓拿下狱。

  其余矿监税使更胜于陈增,陈奉者不胜枚举。

  林延潮闻之也是感慨良多,矿税再不好,但也比后来的征三饷好,但这话他不能说,说了就被喷了,至于提议征三饷则不会被喷。

  朝廷其实可以徐徐图之的,比如张居正的清丈田亩即是在规则范围之内,但是……但是天子与文官集团决裂之后就变成了矿税。

  明朝就是由无数沙石对垒起那座很高很高的山,但现在已是山石四面崩落,留着这煌煌帝国的时间已是不多了。

  入了秋后因矿监税使,各地民怨沸腾,酝酿激变。

  连一向不评论政事的新民报也是开始说事。

  报上记载,宋仁宗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言下之意,众所周知。

  民间地方官员不断上疏,朝廷诸公也知矿监税使激起民怨极大,连连上谏天子。

  京畿附近也是人心惶惶,稍有身家的百姓整日提心吊胆,一夜之间,京师治安极差,光天化日之下,百姓上街被抢,劫匪大呼一声我乃皇差,百姓目送竟无一人声张,气象衰微人心涣散,竟至于此。

  紫禁城城头乌云密布。

  文渊阁内,只余三位辅臣。

  新入阁得陈于陛病了,病得很重。他向天子上疏恳请撤回矿监税使石沉大海,于是被气病了,从此闭门不出,不肯上朝。

  内阁又回到了赵,张,沈三个臭皮匠挑大梁的局面。

  而三人也不过好,陈于陛上书死争,他们也曾争过,但又回阁办事。

  毕竟这四面漏风的大屋子还需他们裱糊裱糊,让一大屋子的人继续住下去。

  阁内赵志皋面对各地督抚一封又一封奏章,身为首辅的他再也无法‘世人皆醒我独醉’。

  张位与孙丕扬这边于人事上勾心斗角,那边因朝鲜之事着急得掉头发,袭李文忠爵的淮扬侯之子李宗城宣慰朝鲜,册封倭酋丰臣秀吉,却迟迟不解决册封之事。

  这时丰臣秀吉解决了继承人问题后,开始指责明朝在封贡协议上反复,认为当初城下之盟于己不利,打算重新谈判,否则不接受册封。

  在朝鲜设贡道,屯田,驻军是张位与石星的政柄,一旦不成,必被天子问罪。

  而沈一贯,则不声不响。

  在内阁经营两年来,不少党羽已遍布朝堂上。虽没有明着与赵志皋,张位争权,人人皆知不可忽视。

  三人坐在公座上,张位于朝鲜事上说了数次,沈一贯默然,赵志皋则是不住的咳嗽捶胸。

  这时外头又报,播州杨应龙连战连捷,先劫掠四川,又至云贵,后兵犯湖广。贵州巡抚江东之率三千官兵围剿,结果遇伏全军覆灭。

  赵志皋揭开奏报时,手都在抖。

  张位不忍看之。

  唯独沈一贯站起身道:“两位阁老,太仓早空,囧库亦将竭,眼下唯有请皇上发帑币,发兵灭了杨应龙此獠,还有辽东也要练兵设防,以备倭寇再犯。”

  张位立即道:“朝鲜之事暂不可提。”

  沈一贯闻言露出不悦之色,心想都到这份上了,张位还在死撑。

  赵志皋听沈一贯,张位之言又是一阵咳嗽,好容易喘匀了气道:“眼下也唯有皇上可以拿主意,如今我等还有什么办法。”

  沈***:“元辅,国事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四面收刮来的矿税也有两三百万两,只要皇上肯发帑币,则事有可为。”

  “只能如此。”赵志皋叹道。

  毓德宫外数盏宫灯摇曳不定。

  此刻虽是白昼,但乌云之下,仿佛天黑了一般。

  宫内天子半卧床榻上,内阁将边事奏上,请天子发帑币剿灭杨应龙,另外九边边饷又拖欠半年。

  天子向一旁张诚,田义,陈矩问道:“朕负了一身骂名,为何应付完大工边饷后,又所剩无几了?是不是陈增,孙隆,陈奉他们在地方办事不尽心尽力?张诚,陈矩你们说?”

  张诚,田义,陈矩等人能说什么。

  只能说陈增他们刚到地方,民情不熟,过些日子再搜刮一阵应该可以再补上。

  陈矩低声道:“陛下,据四川,湖广巡抚来报,杨应龙屡屡请和,言朝廷只要既往不咎,他可以……”

  “杨应龙想要议和,除非朕死了……”天子大声打断。

  张诚一并上前言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区区一个贼酋,不值得陛下如此啊。”

  “调兵遣将剿灭就是。”

  张诚,田义,陈矩他们好容易劝住天子,天子躺在御榻上目光悠远。

  半响之后,有人推门入殿。

  张诚见天子脸色不好看,正要呵斥。

  对方已是跪奏道:“陛下,吏部尚书孙丕扬与两京的三百余名官联名上奏!”

  众人神色一变。

  “念!”

  “臣孙丕扬泣奏陛下,数月以来,廷推搁矣,行取停矣,年倒废矣。诸臣中或以功高优叙……恳请陛下任用贤臣,使下意能达于上,上意达于下,重拾人心,天下犹可为也,否则社稷崩析……”

  “陛下……陛下……”

  天子颓然躺在塌上。

  “看试手,谁能补天裂……这事你们都不成。赵志皋,张位他们也不成……孙丕扬更不成……”

  天子自言自语道。

  张诚,田义,陈矩在御塌前伏下头。

  “张诚!”

  “老臣在。”张诚膝行上前一步。

  “传诏,宣……宣林延潮进京受命!”

  此刻殿外并无雷声,但三名司礼监太监如闻雷声般,猛然抬起头。

  天子目光已凝,目光望向别处道:“张伴伴,陈伴伴,你替朕走这一趟!”

  “老臣遵旨!”张诚郎声言道。

  数辆自紫禁城急驰而出。

  车行至半路上,天空之中已是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张诚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太监这么多年,还从未半夜驱车到哪个大臣的府上相请。

  一旁陈矩突而感慨了一句:“不说官员,就是宰相,本朝隆礼恩遇也未有如此。”

  他们沿途换马不换车,一路急驰抵至书院。

  这时学功书院正灯火通明,大门紧锁。

  一旁锦衣卫正要伸手捶门。

  张诚伸手一止,亲自上前手持门环拍打了数下。

  书院门子打开大门,顿时吃了一惊。

  但见外头站着不少手持庭燎,身着明黄衣飞鱼服的兵卒,而两名无须中年男子,身着大红斗牛服站立。张诚,陈矩二人身居高位多年,就算身为太监,也是气度俨然,甚至比许多二品大臣更有朝廷大员之体。

  “还请通报一声,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提督东厂太监张诚,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奉了旨意来见前礼部尚书,也就是你家山长。”

  “什么?”门子脑子一懵。

  张诚微微一笑又耐心地再说一遍。

  “还请入内稍待片刻,容我进去通报。”

  门子慌忙奔入书院。

  张诚点了点头,当下与陈矩二人走进书院。

  至于他们来时如此大阵仗,早就惊动了书院上下,一时无数学生们争相挤至操场来看。

  张诚笑了笑,不以为意与陈矩说了几句话,忽然心念一动,转头看去但见灯火之下。

  林延潮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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