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侃说得自顾高兴,却见林延潮却是没有说话,他立即察言观色,收敛起飞扬的性子来:“这一次我们梅家能成为皇商,全仰仗经略大人的指点,此恩我梅家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听到这里,林延潮不由一晒,淡淡地道:“我们当初引荐你们兄弟二人为皇商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指引你们梅家一条报效朝廷的路子。还记得我当初与你们兄弟二人说的话吗?”
梅侃立即垂下头道:“经略大人的话,我们兄弟二人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底。经略大人当年训示,本朝官商不联络,以至于在官者莫顾商情,在商者莫筹国计。我等为商之人,不该只顾个人得失,而应该心怀天下!”
林延潮笑着道:“说得好,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这一次你们运五十万石漕粮去朝鲜,可谓帮了朝廷大忙,圣上那边是知道你们梅家有功于社稷的。”
梅侃道:“全仰仗经略大人的提携。”
林延潮道:“好了不要这么拘谨着说话了。朝廷已是准许了禁止各省任何硝石出海,如此我也算完成对你兄长的承诺了。”
梅侃一听不由大喜,销石一禁必然大涨,以后外国要销石,只能通过梅家了,官府又哪里敢查皇商的船!
林延潮一句话要梅家将五十石漕粮运到朝鲜,即便他是梅家的靠山,也不能仅凭着心怀天下的口号叫人家白白办事,自己也要在朝廷那边给人家行个方便的。
“若是卖给倭国会不会给大人带来麻烦?”
林延潮笑道:“问得好,不过这生意你们不办,也有人会铤而走险,倒不如向倭人勒索高价!”
“那么小人必将保密!让下面的人嘴巴严着些。”
“守密是守密,但此事我会让宫里的人秘禀给天子!”
“那么皇上?”
林延潮微微笑道:“皇上是圣明之君,我们身为臣子的需以诚事之。”
梅家的船队在登州停泊了两日,五十万石漕粮卸下了十五万石,由天津来的运军运回天津,这也是朝廷的意思。
而三十五万石军粮已足够在朝人马半年之用有余。
事实上天津运军的战船年久失修,不愿意经过漫长的海路抵达朝鲜再返回天津,此刻他们心底是巴不得回天津的。
两边在登州交割,然后梅家船队在山东售卖了一些‘夹带’,又购买了一些‘夹带’。第三日即载着三十五万石军粮与刘綎部的官兵踏上前往朝鲜的海路。
这一天正好起了东南风,正可谓是顺水顺水。
林延潮乘坐小舟登上了梅侃的千料大船。
这艘千料大船是广船,顾名思义是广东打造的船只。广船与福船样子差不多,而且都是尖底海船。
其不同之处,除了结构外,就是用料不同。福船一般是杉木或者是松木,少数用楠木,如果以海航而论对于这样软木壳的海船是很不友好的。因为软木船壳容易被海水以及附着生物腐蚀。
以杉木作福船,最多在海上跑个五年七年,而松木使用寿命更短。
这点不得不说西方的优势,大航海时西方帆船多用是柚木,橡木,船只的寿命可以达到几十年,而且更耐风浪。
这也是从大历史观来看,为什么中国没有大航海时代的原因。
而这艘千料广船则用铁梨木,此木用于船上胜过杉木,松木,而且更坚固。戚继光曾说若广船与福船相撞,福船必然散架。当然广船作价肯定也是贵过福船许多。
林延潮仔细看这千料广船,上面写着一个运字的旗号。
这船上军字号为军造,民字号为民造,运字号提举司造。
明朝不许民间私自打造千料以上大船,若是这艘千料大船上挂是民字号,那么梅侃早就被扣下来了。
而当年郑和下西洋的宝船,则据说都是两千料大船,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除了这千料广船,其余多是运军与民早的四百料钻风海船。与倭寇相比,四百料海船即相当于他们的安宅船,至于千料大船则相当于大安宅船了。
当然这料,不是指载重,而是造船所用木料。
以遮洋总的千料福船而论,用杉木三百零二根,栗木两根,杂木二十根,其余钉,桐油,船麻等等。
而四百料钻风海船,用杉木二百二十八根,船心木两根,铁力木船舵两根,杂木六十七根,还有其他附着之物。
四百料船长近三十米,在林延潮看来已是庞然大物了,倭国之人甚至必须冠于安宅二字,更将五十米以上称之大安宅,然而郑和下西洋的宝船据说长达一百五十米以上,到时候不知他们是如何心情。
现在蓬莱水城里密密麻麻的海船正通过水门扬帆出海。
船头之上可谓旌旗招展,东南风吹得人更外舒服。
天色晴朗之极,一眼望去万里无云,海涛波澜不惊,在日光之下海面上更是绽起了万道金光,坐在千料广船上的林延潮感觉如履平地般舒适。
四百料海船可载千石以上,每船水手十五六人,此外还有护航的登州水军,数百艘的大中船从登州劈波斩浪驶向大洋,这一幕浩浩荡荡,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即便是林延潮望此也是心情激荡。
此时此刻他率领这一支庞大的舰队前往朝鲜,送去征倭明军最急需的粮草。
而林延潮赴朝这一条海路走得就是历史上登州给东江镇输饷的饷道。当时毛文龙设镇东江,朝廷要毛文龙不仅要养兵还要养投奔他的辽民。
于是毛文龙向朝廷提议招商引资,乞开海禁,同意登莱的商人到皮岛来与朝鲜贸易。
天启三年,朝廷答允在东江镇开市,于是东江镇当时成为了海上贸易中心,养活了几十万百姓。
不过后来东江镇经营不善,又欠下商人几十万两银子。
从登州出海,抵至皮岛时,明军的粮船舰队在顺风顺水下仅仅用了三日。
从刘綎部下士卒的神情可知这是何等不可思议之事,
皮岛现在没有什么人烟,但位置却极重要,深入北面就是定辽卫的治所凤凰城,而再航行十余里,即可到达朝鲜平安北道的宣川,铁山二郡,这二郡汉人很多,毛文龙当年就在这里大力屯田养兵,对明军而言这里可谓有着良好的群众基础。
朝鲜义州,明军大营。
自碧蹄馆之役后,明军兵退四百里就驻扎在此处。
此刻明军处境十分艰难。
李如松望着帐外向左右问道:“朝鲜的粮秣还没有送来吗?”
其弟李如柏道:“还没有,已是派人去催了。下面的人将朝鲜地方官员捆在树上抽打了一顿,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讨不来粮食。”
“大兄,下面的军士染疾病倒无数,战马无食每日倒毙上百匹,再这样下去咱们的人马就要全部折在这里了。”
李如松道:“那还能怎么办?再退一退,咱们索性退过江去回辽东就食好了。如此朝廷会怎么想?”
“咱们前面还称得大捷,现在就要灰头土脸的回去吗?如此朝廷的颜面何在?朝廷也不会饶过我们的,圣上更不会宽恕咱们李家的。”
李如柏不由仰天长叹道:“若是粮草充足,咱们再不济也不至于如此,索性回过头去汉城城下与倭军拼了,轰轰烈烈厮杀一场,就算输了,也算对得起皇上了。”
李如松恼道:“眼下士气低落至此,你让将士们拿什么去倭人拼?此去九死一生。何况南军那些人与制台都有意刁难咱们!”
李如松,李如柏二人对望长叹。
“何为进退两难,今日我算是明白了!”李如松说完重重一拳砸在了案上。
二人当即平静下来,李如松道:“其实有一事我一直没告诉了,京里的曹大人暗中派人告诉我元辅已定议和之心,兵部尚书石大司马现在也是赞同议和,至于总督他也是如此想法。”
“那么朝廷要议和,是不是用不着咱们了。”
李如松点点头道:“朝廷或许有这个意思。”
“可是朝廷之前,石大司马还有元辅都是主张一举剿平朝鲜倭寇的。”
“听闻这一次是礼部尚书林侯官说动了元辅与石大司马,他是一贯主张封贡的,所以朝廷才有见好就收的打算,派他出任备倭经略,来主持对倭议和。”
李如柏恨恨道:“为何要议和?咱们若有粮草又不是打不过倭人。这些文臣一味贪生怕死,国家的事就是败坏在这些人的手上。”
李如松闻言长叹一声,他想起在紫禁城时他曾见过林延潮一面。当时他觉得二人还有再见的机会。
眼下对方果真被派至朝鲜,到时候朝鲜从上到下还不得听他一人的。
若是林延潮主持议和封贡之事,那么他李如松若贸然出击,到时候打胜了也是败了。
不但无功而且有过!林延潮身为堂堂经略,还不得将他问罪。
这就是令李如松更加为难之处,身为一名武将,他只能上阵杀敌就好,但偏偏却要听这些文官指手画脚的。
朝廷这一套什么以文御武,实在是狗屁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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