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方从哲的一番话。
林延潮露出赞许之色,这时候门房通报说李廷机,叶向高也到了。
当即林延潮请二人一并入内商谈。
李廷机,叶向高二人一并道:“大宗伯,我等在翰苑听闻今日元辅面圣时起了争执?”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如此。这其中原因嘛……用元辅之言就是非臣不忠君,而是君不用臣。至于国本的事,不过是一个由头。”
听到这里大家都是叹息一声。
李廷机感慨道:“我倒并非站在哪一边,只是深觉君相不和,非社稷之幸。”
叶向高则是道:“元辅若是去位,内阁必然缺位,不知大宗伯有何打算?我们今日特来请示?”
说完李廷机也是点头道:“是啊,今日我们上门来正是来请教的,只是没料到中涵兄一放衙即先走一步,也不打声招呼,原来是在大宗伯这里。”
李廷机说完看了方从哲一眼,故意冷笑了两声。
三人是好朋友,都是林党的骨干,方从哲不与二人商量先到一步‘劝进’,实在是不够朋友。
方从哲对此付之一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林延潮反问道:“你们是何看法?”
李廷机,叶向高二人都是道:“我等都以大宗伯为马首是瞻!”
林延潮对叶向高的态度甚是欣然,以往他地位特殊,而这一次终于从同学故交顺利过渡到上下。大丈夫能起能落,能蛰伏能腾跃,过去老朋友身处到一个高位,双方身份悬殊,你若是再坚持过去那般平等来往,无疑是很不智的。
林延潮看了方从哲一眼,当即道:“方才中涵的意思,是让我再等一等,不着急一时入阁。”
李廷机,叶向高一起看了方从哲一眼,都深感误会了他。
若是‘劝进’内阁大学士,那么这是好事,当然要叫大家一起来。
但若是反对,万一令林延潮不快,这就很担风险了。
林延潮当即将方从哲反对的理由说出,李廷机,叶向高二人一并道:“原来如此,中涵言之有理。”
方从哲闻言笑着道:“哪里,大宗伯胸中早有定见。”
三人一并看向林延潮,不知他心底是什么看法?
林延潮呷了一口茶,这三人一得知王家屏与天子冲突的事,没有想到别的,而是第一时间赶来请教自己是否有入阁的意思,足见三人都是自己可以倚重的心腹。
现在林延潮必须与他们说些掏心窝的话,以示笼络之意。
林延潮当即道:“若我问为官最大的忌讳是什么?大家各有一套道理,常人之患,莫过于名不副实也。身居高位也是如此,这就是圣人所言的‘德不配位’。”
“入阁之事,大家现在看到要么是清议的支持,要么是陛下的支持,取于上下二端,故而大家都以为媚上悦下就可以入阁,坐稳宰相的位子,然而吾认为不可一概而论之。”
“话又说到方才的‘德不配位’,何为有大德?大德者,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当年我们作文章就都考过这一题,我得中府试案首,府试里也正有这句话。”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叶向高,二人乃府试同案,一二名之属当然是记得这一题目。
“有大德者必得其位,其俸,其名,其寿。我等为官先自问一句是否有大德否?是否能德以配位?但何为大德呢?犯颜上谏为名请命是为大德,清廉自守严以修身是为大德,而有大功者能否称得上大德?圣人没有告诉我等。”
听到这里,三人都是明白了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道:“邹元标,顾宪成他们认为上谏天子,以礼约天子是为大德,而吾认为有益于天下苍生,为利国利民之功也是大德。这为百姓办事,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就是大德,若林某在礼部尚书的任上真能为百姓做到这些,那么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德以配位的时候。”
“故而吾为官上不必献媚天子,下不必取悦百官,直道而行之,什么廷推,什么中旨何足道哉!”
听了林延潮一番话,三人都是安心然后从林府离去。
这时候已是傍晚了,然后萧良友,钟羽正,杨镐,陶望龄,于玉立,袁宗道等二十多名官员纷纷上门来见,甚至还有一些平时没有走动的官员。
这些人都是林延潮的心腹,当然他们的意思都是借着王家屏的事来林府上探一探林延潮的口风。
毕竟现在林延潮可是入阁的大热人选。先一步来表态或者来巴结,万一押对对于他们将来的仕途有着无穷的好处。
面对于此林延潮倒是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除了真正心腹外,对于外面则是道王家屏与天子并没有什么失和,宰相更不可能说谢政就谢政,大家不要误信谣言,令朝中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
众人听了将信将疑这才离去。
林延潮又见了几个不要紧的官员,正准备让人挂上免见的牌子,这时候才听说孙承宗到了。
林延潮听了脸色当然是不怎么好,但是还是于书房见了他。
“恩师,”孙承宗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学生的马车坏在半途上,故而来晚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无妨,反正我也没睡不是。”
孙承宗闻言脸色更是难看,他倒不是虚言,而是实情如此。
孙承宗为官很清廉,清廉到什么程度?连在外为官的同年同乡所曾的炭敬冰敬都不收的地步。这算是当时官员灰色收入范畴,大家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但孙承宗为官就是这么方正,说不收就是不收,反而因此得罪了一些人。
所以身为一名翰林,他在京里日子过得着实一般,要不是新民报里的补贴,他肯定是要向人借贷才能过日子的。不过即便如此,他为官必要的排场就难以维持了。
譬如他平日出行的马车,那马车是从车马行租来的旧车,时不时坏个零部件。这一次因为马车坏在半途上,他又住的离林府极远,所以一路步行赶来以至于最后一个到。
对于家里的窘境,孙承宗自是难以向林延潮提及,现在迟了一步到来,作为跟随林延潮最久的弟子,他也是感到十分愧疚。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然后道:“早与你说过多次了,那部旧马车该换的就要换,住得离皇城根也近一些,如此每日上衙花在路上的功夫也可少一些。”
孙承宗闻言垂下头道:“学生……学生。”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不要说了,回头我让人送你两百两银子,回去换个马车,再将房子退了,租个离皇城近些的地方。你不要与我推托,别人送你银子你可以不收,但我是你座师赠你银子难道是有事求你吗?”
孙承宗闻言见林延潮没有责怪他,反而是赠车赠屋的,如此之下他甚是难为情地道:“学生谢……谢过恩师。”
“你我之间休要提一个谢字。当年你我同在归德时,我觉得你太执拗了,但没料到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我也并非要改变你什么,凭着心做好自己即可,其他若有力不能及的事,我来替你办就是。”
林延潮感叹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而现在万历十四年及第对于他而言实在太年轻了。
历史上的孙承宗辗转达于官显贵家里给官二代教书一直到不惑之年才出头,这年轻的经历对他而言自是饱尝人情,而现在的孙承宗则是另一个版本。
孙承宗道:“恩师,学生听闻元辅与圣上不和,朝廷可能要重新廷推阁臣,故而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恩师道来。”
林延潮心道,与其他人的试探揣摩自己的意思不同,孙承宗倒是很开门见山。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
“学生以为恩师既主张事功,那就当以功业为先,可是恩师至任礼部尚书以来,却操心于海漕淮盐之事,这两件事就算办成了功劳也不在恩师的身上。事实之上至今为止,恩师在礼部所掌上除了开设国子监图书馆外,对于天下百姓而言实没有什么太值得称道建树。”
“这一点远不如恩师在归德的时候,那时候恩师治河道开淤田,恩泽三十万百姓,沿河官员百姓对恩师都是有口皆碑。”
林延潮心想孙承宗这话说得实在是一点不给自己留情面,但是却正和自己的观点。
却见林延潮神色一沉道:“这些话却不用你来提醒。”
孙承宗闻言也知失语,连忙道:“学生冒昧直言,还请恩师见谅。”
林延潮见按住了孙承宗,然后道:“我入不入阁的事你先不用操心。我倒是问你若是朝廷给你一个去给将来的太子讲学的机会,你去是不去?”
“将来的太子讲学?”孙承宗闻言已经是惊呆了。
太子潜邸的老师对于一名官员而言意味着什么?这是再也不用多说了。
嘉靖年时的袁宗皋。
隆庆年时的张居正,高拱。
本朝的沈鲤。
这些官员都是从潜邸讲师起家然后达到了一个高度,现在林延潮居然拿此问孙承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