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来京已快三个月了。
从刚到京时的炎炎夏日,到了昨日已是下了一场飞雪。
三个月远离了政事,也等于离开了权力。
虽说三个月里,每日林延潮也在读书,著书,研习功课,甚至还写了文章怼人,日子过了十分忙碌。
但怎么说反而有几分疲乏了,以往在归德时,就算忙到三更,再如何的繁忙,但也还是充实。但闲居后三个月,这样的日子却真是令人不好受。
难怪有醒掌天下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样的话,林延潮现在终于体会到那些刚退休的老干部,反而为何会那么难受,找个什么事做都行。
对于士大夫而言,讲究的是幽游林下的悠然,但是有心事功之人而言,却是不可有一日无事可作。
所以不得不说,天子这一招凉人,实在太不厚道了,
到了这一天,林延潮正与几位学生讨论学问。
这时候一封信恰好来了。
林延潮展信一看,是黄河大水退去的事,楚大江第一时间将消息送至了他这里了。
黄河水退,归德府安如泰山。
这是林延潮所预料之中的事,而至于其余各州府,在潘季驯的指挥调度下,也没有大损失。消息传来令林延潮也是松了一口气。
没错,若是其他州府办的不好,反而衬托出归德府的政绩斐然,但是林延潮不愿如此。
并非是他有多么高风亮节,而是若真的到这个地步,说明大明这官场实在是烂到家了。那么自己政绩再如何卓著,也是不值得高兴。
张居正虽去,但他留下的新政挽回了大明江山二十年的气运,申时行,潘季驯都是出色的官僚,可以维持住局面。
但是再以后就不好说了。
见众弟子一脸疑惑的样子,林延潮笑着道:“刚刚接到消息,黄河大水已是退去,下游州府安然无恙。”
众弟子都是大喜。
林延潮见袁可立,陶望龄二人都是纯粹高兴下游没有受灾,而不是期望延河州府都出事,唯独自家平安无事的私心。
林延潮庆幸自己没有误人子弟,将两位弟子教的还算不错。
当然丘明山脸色很难看,他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是心腹啊。
林延潮却是觉得问题不大,自己疏通贾鲁河也有分黄河正流水势的作用,这一点潘季驯不会视若无睹,应该会如实上奏天子。
就是没有治水的功劳,今年秋收后,自己在归德,灌淤开田几十万亩的政绩,也会上报朝廷。
林延潮笑了笑,正要安抚自己的弟子们,这时候外头下人禀告说礼部来人了。
林延潮当下见了礼部的官吏。
这官吏入内后就向林延潮递上帖子道:“陛下,定于三日后在皇宫里赐宴来京觐见的外官,到时请林大人准时赴宴,这是座次的帖子,到时候依贴而坐。”
“有劳了。”林延潮点点头。
这三年一度的外官朝觐,终于也是开始了。
本来说林延潮奉诏赐传驿进京,理应早在三个月前,就提前授官才是。
但是……但是直到今天这一刻任命还没下达。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只能沦落到和这些外官们一起一并朝觐天子,这简直一远一近,一前一后待遇悬殊啊。
这件事放在别人眼底,基本都以为林延潮失去圣眷,马上是要凉凉的节奏。
几位学生开始抱不平心想。
这样的宴席去了有什么意思?
可是天子赐宴,又不能不去。
老师去了岂非颜面无光。
众弟子心底这么想,但口上却不好说。
但林延潮却没有计较那么多。
待三日之后,林延潮即前往皇宫赴宴。
皇宫里有大宴,中宴,其中以郊祀庆成宴,以及三大宴最为隆重。
如此外官觐见,就摆不上大宴的档次,故而称是中宴。
不过別听是中宴,规模就小了,皇宫里的中宴也有好几百桌的。
大明大约两万余流品官,其中京官只有一千多名。
大部分都是外官,按道理外官朝觐,这两万多外官都要上京的。
但天子免除一些格外边远州县的参见,只要他们派副僚即可。其余路途不太远的州县,除了必要留守官员,基本都要来京朝觐。
这是从明太祖朱元璋起就定的规矩。
所以这一次入京朝觐的外官也有五六千人之数。
对于很多边远的卑微官员而言,这或许是他们一辈子唯一一次进京面圣的机会,因此都会格外珍惜。
他们上京后,向吏部报道,然后会在朝觐宴后颁布优劣。
现在施政趋于宽和,不会似朱元璋朱棣在位时,一次朝觐之后处罚几百上千官员这样的例子。
所以官员们赴宴的心情都还是不错的。
宫门前十几余头大象组成了象鼻桥,赴宴官员们从桥下而过,一路不免谈及西南边事,以及缅王进献的这几头大象。
魏允贞与李三才二人一路走过象鼻桥。
李三才为人四海,交游满天下,一路之上不少官员都是向他抱拳作揖。
李三才豪爽地笑着,向众人回礼。
李三才之前任户部云南司郎中,后被贬为东昌府推官。
魏允贞也是一般境遇,被贬至许州判官。
现在二人在吏部保举上,名列第二第三,这一次重回京师,显然是要东山再起的。
当时魏允贞上疏批评首辅张四维,阁臣申时行徇私,在科举考试里公然将自己儿子录取。
而且反对内阁对吏部,兵部的人事权指手画脚。
张四维被气的是辞官求去,天子为了挽留张四维,将魏允贞贬官,李三才不服,上疏相求,然后李三才也被天子贬官。
二人胆敢上疏攻讦如日中天的内阁,这魏允贞还是张四维的门生。于是得到了朝野上下一致钦佩,为清议所推崇。
所以这二人这一次回到京师,不少官员们都是争相结识。
特别是李三才,他是三辅王锡爵的得意门生,而天子对王锡爵的器重,甚至还在申时行之上。
而李三才在与内阁的对抗中,又是表现出色,所以他无疑是一颗耀眼的政治新星。
李三才,魏允贞在建极殿外宴席里入座。
这宴席位置,颇为靠近建极殿,仅次于殿内的上席。
与李三才,魏允贞同坐的还有数名官员,还有一人则是沐王府世子沐睿。
说来沐睿坐在殿外,有些大失身份。
作为国公的世子,他这一次本应该坐在殿内,与总督,巡抚,布政使同席才是。但是沐睿坐在殿外,显然是天子故意冷落这位世子。
沐睿也知道这一次沐王府事闹的不小,引起了文官群起攻之,天子落他面子也是可以理解。
但沐睿毕竟是国公世子,心底那股窝火实在无处可去。
同席众人相互通名,沐睿实在没什么好脸色,随意说了几句。
至于文官们知道沐睿是沐王府的世子,也是没什么太多反应。
坐在这席上的哪个不是有背景的官员,而沐家虽然是国公,但势力仅限于云南,而且沐家这一次事做的实在是不厚道。
文官与勋戚两个体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这时席间的山东参政开口道:“同席差不多都到了,对了,还缺一人,可知是哪位大人?”
众官员都摇头表示不知。
这位山东参政当下叫来了安排席位的光禄寺官员,他禀告道:“是,前归德府知府林大人。”
听到林延潮三个字,众官员都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一名官员问道:“听闻林大人之前与魏兄,李兄一并上了吏部荐单,并赐传驿进京,比我等都是先到了,但为何还没听说授官?”
众官员有的知道内情,有的不知道内情,大家没说什么。
同席一名御史笑着道:“这位仁兄有所不知,之前林三元临大水而不顾,弃治下百姓上京,此事已被御史台的诸位同僚弹劾,恐怕现在是自身难保吧。”
有的官员道:“有此事?据我所知,林大人爱民如子,人称青天,不至于做出此事来吧。”
沐睿笑着道:“确实有此,这位仁兄不知哪里道听途说来林三元爱民如子,还是眼见为实的好,我上京时,就看见路上林三元持天子的恩宠,一路招摇上京,横行无忌呢!”
这官员闻言拂然道:“沐侯爷,话不要乱说啊,特别在老道长当前谈论一名朝廷重臣。”
沐睿笑着道:“本侯说的绝无虚言,就是在天子面前也是一样。”
在场的御史神秘地笑了笑,很显然此事已是计入了他心底的小本本上。
方才那位起话头的山东参政打圆场道:“我这一次从山东来,刚见大水退去,那么这一次朝觐后朝廷也是要论功行赏,有错当罚。”
“若林三元真有亏百姓,那么朝廷肯定会追究前事,大家要相信朝廷会有一个公道的,咱们为官之人说话还是谨慎。”
说完这名参政看了沐睿一眼。
这时李三才道:“余大参所言极是,这一次所幸沿河州府都安然无恙,料想朝廷是不会追究。”
御史冷笑道:“未必,听闻林三元善于治水,吏部夸得他如何如何,修堤费了不少钱如此,但也未真正见一个成效来。倒是其他州府也没见如何修堤,照样无事,那么我倒要问一句,林三元修堤的钱花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