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气候炎热,屋子里虽是冰凉,申时行对林延潮耳提面令了一番。
林延潮表示谦让受教时,背后也渗出了汗。
或者申时行还是如往昔那般对林延潮,但林延潮在申时行面上愈发恭敬。
现在申时行是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以往自己是举人时,距离这个位子太远,反而没那么敬畏。但现在林延潮官当的也不小了,反而却知道宰相的权势在哪里。
申时行重新坐下道:“宗海,你这一次从归德回来,说说那边风土,对了,我记得沈宗伯的老家是在归德虞城县吧。”
林延潮听了心底一凛,沈宗伯就是礼部尚书沈鲤。
林延潮有所耳闻,现在沈鲤与申时行面上虽和,但暗中在政见上分歧越来越大。
申时行乃执政的宰相,朝廷之事大多是他说的算,处这个位置难免遭人之忌,而沈鲤被朝野上下的清流视为领袖,中流砥柱的存在。
所以沈鲤常为清流发声,如此二人关系能好才有鬼了。
林延潮道:“恩师说的是,沈宗伯正是归德人,学生初任知府时,他方升任宗伯,当时学生还派人上门道贺……”
林延潮说到这里偷看申时行脸色,但见申时行取银签叉了一瓜果,认真在听。
然后林延潮话锋一转:“……后来学生要打坝放淤,当时正好将沈宗伯的宅子淹去,当时沈宗伯之子上门来找学生,说这是沈宗伯将来准备养老归田,幽游林下时所住,恳请学生改淹别处,但学生没有答允,时觉的很对不住沈宗伯。”
听到这里申时行点点头道:“养老归田,幽游林下亦老夫之志也,沈宗伯倒真豁达,反观老夫到处碍手碍脚,反而没有了这等心境。”
林延潮道:“沈宗伯可以这么想,但恩师为当朝宰相,日理万机,国家是一日都离不开恩师。”
申时行笑了笑道:“你莫要戴高帽,不过这打坝放淤乃有利于百姓的事,沈宗伯家人此举倒也有几分……那后来沈家怎么说?。”
林延潮道:“学生眼底只有为百姓办事,就算沈宗伯是礼部尚书,但在学生眼底将他与百姓一视同仁。所以沈家无论如何,都不能更改学生的初衷。”
林延潮这么说有点过意不去了,沈鲤毕竟有恩于自己,但没办法在站队问题上绝对不能含糊。
但见申时行捻须笑着道:“好了,瞧你如此战战兢兢,茶水也没喝一口,还是如以往我们师生闲聊那般,不要拘束。”
林延潮道:“恩师为宰相以来,威严越重,学生在恩师面前是战战兢兢,不能自己。”
申时行笑道:“信口胡诌,什么宰相不宰相,待张蒲州除服归朝后,老夫就要让贤了。”
申时行此言看似随意,但林延潮心中当然知道申时行这一次找自己回来的目的。
林延潮当下肃然道:“张蒲州不在这三年,陛下将国家大事托付给恩师,恩师兢兢业业一力打理这大明江山,可谓井井有条,天下无论是百姓,还是蛮夷,哪个人不咸服的。不论其他,就说这一次平定西南边事,恩师这居中帷幄之功,何人可及?”
申时行目光一凛,看向林延潮问道:“这么说,你是主张让老夫……”
“学生恳请恩师在圣上面前力争。”
申时行沉吟不语。
林延潮道:“今上龙飞时恩师就是帝师,恩师平素宽厚待人,在陛下心中,绝非张蒲州那样玩弄机谋之辈可以比拟。
申时行皱眉道:“老夫以柔道而行。如若雌伏,终保无咎,若是相争不得,怕连揆地都保不住。”
林延潮道:“此言差矣,恩师难道忘了当年严分宜与夏贵溪吗?”
申时行闻言露出深思之色。
嘉靖时内阁,夏言是首辅,严嵩居其下。
后来夏言走了,严嵩为首辅几年,数年后夏言从重新归朝当首辅。
夏言回来当首辅作了三件事针对严嵩。一,内阁的公文,严嵩一个字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公文,更谈不上什么票拟了。
二,但凡依附于严嵩的大臣一律排斥,罢官或者赶出去京去。
三,追查严嵩在首辅任上干的破事。
后来夏言抓到严嵩把柄,但严嵩拉着严世藩都夏言府上磕头求放过。然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夏言放过了严嵩,结果纵虎归山,最后害了自己。
若换了张四维,他会犯夏言的错?
申时行问道:“那你以为老夫当如何办?”
林延潮道:“学生听闻若有贼子绕屋,当拒之门外,哪里有请贼寇登堂入室的道理。让张蒲州归朝,无疑开门缉盗!”
贼寇进屋,主人家要么忍着,看盗贼一件件从家里搬东西,要么就在自己的屋子打,到时自家的坛坛罐罐都会打烂。
申时行捏须叹道:“宗海,幸亏你这一次回来,老夫身旁缺的就是你这样可以出主意的人。”
林延潮道:“学生愿为恩师效犬马之劳。”
申时行点点头,这件事他也不是没与人商量过,但大部分人的答案要不是模棱两可,要不是就是说不出情由来。
如林延潮这样可以推心置腹参谋之人,能有几个?
申时行道:“好,现在朝廷官员唯有翰林非遭贬谪,不用外放,其余都需经内外轮转。但你是翰林,又任过知府,内官外官都轮历过了。”
“任部堂你的资历尚不够,先回翰苑,此事老夫不是问你意思,而是代你做主。”
林延潮片刻犹豫也没有的道:“学生一切听恩师吩咐。”
申时行笑了笑,晃了晃摇铃,外头一名下人入内。
申时行问道:“家宴备得如何?”
下人道:“早就备下了。只等老爷与状元公了。”
申时行点点头对林延潮道:“知道你回来,特意给你接风洗尘。”
林延潮笑着道:“许久没尝徐大厨的手艺,学生甚是想念。”
申时行大笑,当下从椅上起身,林延潮连忙在旁搀扶。
二人当下到了赴家宴之处。
林延潮与申时行抵达时,已坐了好几人等候在桌边。这几人分别是工部营缮司主事徐泰时,礼部主客司郎中董嗣成,申时行长子刑部观政主事申用懋,次子申用嘉,万历十一年状元,翰林院修撰朱国祚,女婿李鸿,还有一人不认识。
见申时行,林延潮入内,众人都是起身相迎。
徐泰时,董嗣成都是林延潮同年,万历八年的进士。
朱国祚,申用懋都是万历十一年进士,但还未中进士时,都住在申府,所以林延潮也是相识了。
至于不认识的人,经介绍后方知是行人司行人董道醇。
此人虽只是八品官,但却做了次席。
原来董道醇是董嗣成的父亲,他是万历十一年进士,比儿子还晚了三年中进士。
他乃前礼部尚书董份的儿子,读了前文可知,他的女儿嫁给了申用懋,他的妹妹嫁给了徐泰时。
所以这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家宴‘。
林延潮被申时行邀请来赴此家宴,更让他确认了申时行的用意。
现在林延潮之于申时行,就如同张居正之于徐阶。
申时行万历八年的门生里,只有三个进翰林院,除了张居正的儿子张懋修,只剩下萧良友与林延潮二人有机会入阁。
萧良有才干与林延潮相较如何,不用多说,与申时行的关系更是没办法比。
对申时行而言,前首辅徐阶就是一个很好榜样。徐阶从首辅任上退下后,被高拱追究旧怨,家人都被论罪,仅自己身免。
最后多亏了张居正力保,徐家这才幸免无事。
提拔自己的学生张居正,被认为徐阶最有眼光的事。所以徐阶以后廷推大学士入阁,哪个首辅不极力举荐自己的心腹。
此举首先造成一个特殊的局面,就是要么一科入选阁臣极多,要么就没有一个。
比如申时行这科,他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余有丁是探花,三鼎甲同列阁臣,且同朝为官,被时人称之,制科以来未有之盛。
这都是同年相互提携的默契。
而到了隆庆二年这一科,居然有七人入阁,为明朝两百年来仅有。
至于没有同年在阁推荐,常常导致一科之中,毫无一人入阁。
目前申时行是极力栽培吏部右侍郎沈一贯。沈一贯的资历摆在那边,申时行推举之下,将来入阁的机会很大。
但沈一贯再如何,也不如自己的门生靠谱。
官场上的门生比儿子还有用,因为父子可以翻脸失和,但门生却不能对座师倒戈,否则就是忘恩负义,要被人鄙视一辈子的。
当年张居正夺情时,吴中行,赵用贤两位翰林弹劾张居正之事,官场上下震惊。
不过张居正当时位高权重,所以二人身为学生弹劾座主,可以视作大义灭亲。但若张居正失势后,二人再弹劾,那就是落井下石,忘恩负义。
所以将申时行安排林延潮重回翰林院,以及拉他参加家宴来看,这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
这有点类似于‘隔代指定‘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笑了笑,向众人先躬身行礼。
众人皆称不敢,起身还礼。他们也明白,申时行来请林延潮赴宴的用意。
申时行见此一幕,目中十分称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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