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六十章 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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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林延潮的质问,陈行贵,张豪远都是对视一眼。

  林延潮言语也并非如何严厉,但陈行贵,张豪远却都是不寒而栗。方才他们还在谈笑正欢,但瞬间林延潮却已沉下脸来。

  陈行贵,张豪远二人现在是心底发毛,林延潮不是那等得到权位后,六亲不认的人,但却会公事公办。

  林延潮沉声问道:“农商钱庄在柘县的掌柜是何人?”

  张豪远道:“暂由我代管。”

  “那你为何不管一管账?至少首尾掐住。”

  张豪远道:“是我的不周。”

  “你任掌柜也不短了,就算行事糊涂,为何陈掌柜不提醒?”

  陈行贵道:“府台,实不相瞒以往共事时,孙先生对我们二人多有照拂,而且他又是府台最器重的师爷,故而豪远虽当初觉得心底有不妥,但觉的此事看在孙先生的面子上就没有计较。后来张掌柜有知会我一声,我初时心想,尽量捅到府台那边去,也没说什么。但后来缺口太大,我这才来禀告府台。”

  “我与豪远二人也有过错,并非是孙先生一个人的事,还请府台明察,我与豪远都以为孙先生必有苦衷。”

  林延潮道:“你们确难逃其责。但我不明白,孙稚绳在我幕下办事时,极为稳重,为何到了地方却出此差池?此事我会召孙承宗来问一问。”

  陈行贵,张豪远对视一眼问道:“那河工款项,我们是不是还要再拨付给柘县?”

  林延潮道:“现在一切停住,不能因为孙先生是本府曾经幕僚,就有所偏爱。其他各县如何柘县也是如何,公事公办。”

  陈行贵,张豪远二人称是离去后,林延潮踱步想了一阵,当下吩咐一旁的陈济川道:“你立即去柘县一趟,将此事查清楚后,再请孙先生过府一趟。”

  陈济川称是后,当夜即去拓县。

  数日之后。

  陈济川与孙承宗一并来到归德府。

  林延潮见到孙承宗时,但见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衣,脸色有些蜡黄,胡子拉碴。

  林延潮见孙承宗如此憔悴,当下坐在他的面前道:“听说稚绳病了,让你在柘县多休息几日,何必仍急着赶来?”

  孙承宗撑着身子行礼参见,然后道:“孙某自知办砸了事情,有负府台重托,今日才来请罪,实是太迟了。”

  林延潮命人端一炭盆到孙承宗的身边,让他暖暖身子,又命人奉上饮子。

  看着孙承宗脸上有几分红润,林延潮方才开口言道:“本府不是责怪你,只是你一向办事极为稳妥,怎么这一次会出了这么大的疏通,此实是我不能理解。”

  孙承宗苦笑道:“是,孙某办事糊涂,有负府台所托,实在是难辞其咎。”

  林延潮道:“稚绳,我问你。此事与柘县李知县有无关系?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插手了?”

  孙承宗连忙道:“启禀府台,这打坝放淤的事,是孙某一人办的,县尊就是相信孙某,这才将所有之事一手交托,是,孙某辜负了他。此事与其他任何人都是无关,都是孙某一人的过错。”

  “一人的过错,你将所有都揽在身上?那你与本府说说你过错何在?”

  孙承宗沉吟了一阵然后道:“孙某以往在府中办事时,托着府台的名声,上下官员,吏员对孙某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有什么事看在府台的面子上,他们也不会与孙某计较,故而孙某不免傲慢,以为很多的事,都是一力成之,却忘了在下不过是府台的师爷缘故,他们并非尊敬孙某,而是尊敬府台,他们知道府台处事的手腕与办事之精细,就算能瞒过孙某,也瞒不过府台,所以在下能够成事,都是托府台之故。”

  “而今孙某才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什么事在衙门里都是别人过一道手的,孙某只要审核一番即可,但真正办事时,方方面面都要顾虑周全。到地方修坝治河,打坝放淤真正办事时,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孙某运筹帷幄尚能成一二,但亲自历事决断一切,却并非孙某所长。”

  “各县之中,柘县河工之务最重,淤地最多,府台将如此重任交托给孙某,但孙某却犯了纸上谈兵的毛病,实在是有负府台所托。”

  孙承宗说的确实诚恳。

  林延潮听了半响,然后从桌旁取了账本来,放在手中道:“你说是纸上谈兵,以至于误了河工之事,但是本府看了账簿,就算是纸上谈兵,最多也是修不成堤,但也不至于河工之费超支了一万六千五百五十七两。”

  “一万六千五百五十七两?柘县去年整个县的税赋加在一起还不够相抵的,这多出的费用是怎么回事?这亏空谁来填?”

  孙承宗沉默了一阵道:“孙某惭愧。这一次在下特意向府台谢罪,就算是倾家……”

  “孙先生,你我相交一场,我怎么会让你到这个地步,但有些话,本府还是要替你问一问,”林延潮翻开账本道,“本府看过你账,也派人查过你的堤,你们拓县所修的堤坝,都是好工好料,远胜于其他各县采买的工料。至于每段河堤所用都比其他县多了三成之多。”

  “比如老河口这一段堤坡,河工署下文此堤的规格修一丈高,半丈宽就好了。但你修了两丈高,一丈宽。没错如此老河口的堤段,可成御百年一遇大水的坚堤,但如此用工用料,远超本府其他各县,那么超支也是理所当然。”

  孙承宗道:“府台真是明察秋毫,孙某当初只想……”

  林延潮道:“你只想给老百姓办实事对吗?所以不惜好工好料,都用在堤上,能用多少就用多少,还将险工之处都加高加厚,宁可有背债的风险,也要一劳永逸永远解决柘县的河患?”

  孙承宗道:“府台明鉴,孙某确有此心,其实府台早就下文给孙某,这一次疏河兼打坝淤田之事,以筑坝淤田为先,治河次之。是孙某贪心,自以为能一举两得,将淤田与治河兼顾,所以不自量力,最后失了计较。”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不是失了计较,你是将钱用的一文不剩刚刚好,这是你心底的打算,想用最少的钱帮老百姓办最多的事,所以你更改了本府的初衷。”

  “当然我想你一个人也无此把握,但下面给你修河的官吏,在给你打包票后,你方才下的决心。”

  孙承宗剧烈地咳了几声,然后道:“府台没有亲自到地方,但却对地方的事一清二楚。”

  林延潮道:“一清二楚?不,还不仅如此,我想你此刻心底委屈,认为是将好工好料都堆在堤上,而至费用超支,但本府却认为不仅仅是如此。”

  孙承宗道:“孙某请府台明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当初你在河工署时,本府给各县修河之费,都留有富裕,你知道这是为何?各县将工料钱拿来给本府题销时,本府明面不说,但都允他们私下多报一成,你又知道这是为何?”

  孙承宗瞬间明白了什么。

  林延潮叹道:“当时你有问过本府,本府不好与你明言。但现在论到你事功,你为了将治河,淤田二事兼顾,将府里下拨的经费,一文不多,一文不少都用上,算的恰到好处。这是你担心下面官吏贪墨,故而严控预算,不肯留一点油水的缘故。”

  孙承宗合上眼睛半响道:“府台,是孙某没有听你当初之言,当初在下于各段河堤题估时,下面几个监督修坝的胥吏,曾向孙某担保修坝之费,比在下当初题估时还省三成。孙某当时质疑,但他们却拍着胸脯向在下担保,当时我为了能够省工就信了他们。”

  “却不知他们刻意估低之后,事后孙某查堤,却发现按他如此根本修不成堤。当时在下以为他们也是如孙某这般一心省工,故而疏忽少算了,事后没有追究,还替他们担保,最后以致工程超支。”

  “事后孙某方觉得有些不对,但当初府台再三与孙某交代,吏者,可用,但绝不可信,是孙某没有放在心上。孙某以往依仗府台声威,在府里行事顺风顺水,但自己行事却没有料到下面的胥吏丝毫不惧在下。”

  陈济川也是叹息,此事是他查出来,向林延潮禀告的。

  孙承宗在林延潮心底是如何地位,而且与他也十分交好,所以也是不由替他难过。

  孙承宗以最省的工钱预估每段大堤,结果将那些胥吏的油水榨的干干净净。胥吏们就一并联合起来整孙承宗,你不是要省钱多办事吗?

  好,我们就顺着你的意思,你要我们省两成,我们给你报省三成,够给你面子吧。事后孙承宗发现堤建不成,就算知道中了计,还没办法追究他们的责任,因为这事的责任在孙承宗啊。所以孙承宗只能硬着头皮追加预算,否则大坝根本修不好。

  所以最后的结果,工程远远超出预算。孙承宗这教训实在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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