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长,约长见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等人林延潮面前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心知他是大得不得了的官。
庄稼人心思都很活络啊,我们怕黄县丞,顾主薄,徐典史这些人,但黄县丞,顾主薄这些人怕你啊。
林延潮看起来又如此好说话,我们只要打动了他,还怕什么?这些县衙胥吏在林延潮面前,绝不敢放肆,咱们就趁机闹一闹,看看能不能争点好处来。
只要林延潮开口一句话,那么今年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林延潮明白这些乡民的意思,他既有意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但河工的事,事关林延潮的乌纱帽,以及政绩所在,他也可为难地方官吏。
林延潮向黄县丞,顾主薄二人问道:“你们看怎么办?”
黄县丞斟酌了下道:“回禀司马,下官以为官府可以适当补贴点粮米,但河工役不能减免。”
里长立即反驳道:“每年官府都这么说,但从来粮米都不见一粒,今年咱们要先见粮米或减免田租。”
几名乡人都是刁猾地道:“是啊,咱们不见兔子不撒鹰。官服不先答允了,咱们今年就罢工。”
乡人的话令黄县丞在林延潮面前大丢面子。黄县丞也动了脾气,骂道:“你们敢罢河工,本官就抓你们坐牢。”
见黄县丞如此,顾主薄微微冷笑,然后对林延潮又是满满恭敬之色道:“司马不如先用饭,河工役急不得,稍后下官给司马一个交代。”
林延潮微微点头,顾主薄这么说,就是有些话不能在台面上讲。
林延潮吩咐顾主薄道:“可以,不过切记,河工役要办,但也要顾及老百姓。”
顾主薄表面上称是,但心道若与老百姓真好好说话,人家怎么会听你的?
于是众人用饭。
村里的几名年轻女眷拖着长案端上饭菜。
洒了葱花的白面条子盛了一碗,淋上香油,葱花。
一壶三年黄酒,用小火蒸着。
浮着厚厚油花的老母鸡汤端上,还有野兔干,炒鸡蛋作下酒菜。为了接待林延潮这上官,这可是高家集能拿出最好的东西了。
两名女眷给林延潮打了热水,热茶,林延潮抹了脸,喝了茶漱口。
而外间顾主薄,徐典史出面与外头里长,约长说了好半天。
林延潮隐约可以听见徐典史咆哮,大骂的声音,一番之后众人方才进了屋。
徐典史脸上带着火气,顾主薄入屋后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办妥的神色。里长,约长等人都是垂着头。
林延潮见此问道:“谈得如何?”
几位乡民听了对望一眼,甲长叹口气道:“回禀老爷,兴修河工之事,我们自当照办。此事利于官府,也是利于百姓。我们不怕出力,却怕得劳役不均,大户人家都不出力,反而要我们穷苦百姓出力。待河工修好了,他们却坐享其成,此乃是实情,请老爷垂帘。”
林延潮道:“这本官自是晓得,到时必不令尔等吃亏。”
当夜,林延潮在高家集歇息。
林延潮屋外,黄县丞绕院徘徊,满脸忐忑。这时突见林延潮屋门一开,顾主薄从林延潮屋里走出。
“顾鸣中?你怎么在司马屋里?”黄县丞惊讶道。
顾主薄闻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直接施然而去。
黄县丞见顾主薄这成竹在胸的样子,生恐失去机会,咬了咬牙,敲开了林延潮的门。
屋内林延潮正在青灯下,披衣书写公文,见了黄县丞用笔点了点,让他在旁坐下。
黄县丞又是好一番忐忑,然后鼓起勇气道:“启禀司马,下官有要事启禀。”
林延潮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笑着道:“黄县丞,有何事?”
“乃这一次虞城县大坝决堤之事!”
林延潮没有停笔,而是道:“你先说吧。”
黄县丞见林延潮不重视微微失望,但转念这或许是在故作静气,于是他道:“此次虞城县大堤崩决,在于官府民间勾结,私决大堤淤灌农田。”
黄县丞生怕林延潮乃翰林,不懂民情向他解释什么是淤灌。
“我们归德府里田土多是旱,涝,沙,碱之地。就算可以开垦田土,也多是下田,蕃殖力薄,往年岁熟,亩也不过是升斗。”
林延潮对此表示理解,河南经过多年河害兵灾,以及大肆耕种开采,土地远已不如江南。
粮食大省,从隋唐的苏杭熟天下足,到明代的湖广熟天下足。
“故而为了改良田土,民间与官府勾结冒险决堤,以河水淤灌斥卤,低洼之地,使斥卤之地,变为淤田,以获其利。”
所谓斥卤之地,就是盐碱地,
古人就有‘水灌斥卤,使生稻粱,躬耕于斥卤’的说法。
吕氏春秋就有记载,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说得是有官员为邺令时,引漳水溉邺地的斥卤田,将其变为富田。
汉时引泾水灌田,民众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
“用河水灌斥卤之地,所得之淤田,一亩所出为高田之五倍,下田之十倍,故而无论百姓,还是豪门大户都是趋之若鹜。在归德一亩花淤田作价可抵三亩下田,而一亩赤淤田更可抵两亩花淤田。”
“民间作价买淤田所得,河工也会拿一笔贿之官府。上一次虞城县决堤,就是因河工决堤淤灌农田时,黄河大水不止,决口堵不住而至水淹数县。至于鹿邑县决堤是否是此故?下官就不知了。”
黄县丞将详情说了一遍,林延潮想起了宋朝时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变法里,有一条是农田水利法,就鼓励利用水利,对农田进行淤灌。淤灌毁坏民田,庐舍,坟墓,最重要就是容易使堤坝溃决,酿成大灾,因此遭到反对。
听黄县丞说完,林延潮搁下笔来道:“你方才说得事,顾主薄在先前已是与本丞禀告过了!”
黄县丞闻言色变,满脸不可置信地失声道:“什么,顾鸣中他已是向司马禀告过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手中这奏章,就是向按察司参劾前任虞城县知县,指使河工,收受贿赂,以至黄河河堤崩决。”
顾主薄原来前脚刚走,就是与林延潮说这事,黄县丞先机顿失,几乎站也站不稳。
他是露出了懊悔不已的神色,林延潮是先问自己的,他反复斟酌不肯告诉林延潮此事,就是怕若是将此事捅上去,那么就是害了自己昔日上官。
黄县丞虽与前任知县早已闹翻,但心想向林延潮虽举报有功,可检举上司于官场名声不好,若是检举不成,遭到报复如何是好。故而他是前怕狼后怕虎,方才林延潮询问时,他不愿意回答,待想通了此事,准备向林延潮检举时,已是晚一步。
一步晚,步步晚!
黄县丞苦笑道:“昔日县尊在位时,顾明中与他称兄道弟,没料到这么快翻脸不认人。倒是我还替太尊隐瞒,这世道果真是小人上位。”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道此刻还在说这个,此人‘官商’实在太低了。
林延潮道:“黄县丞,虞城县原县令,之前弃城而逃不说,还从河工毁堤中获利。你替他隐瞒是忠,但于大义而言,对百姓而言,对朝廷而言,你的忠又在哪里呢?”
“现在真相大白,而你知情不报,本丞可向按察司参你一个纵容之罪。”
黄县丞闻言吓得浑身发抖,他在官场没有任何背景,只凭对河工之事熟稔做到今日县丞的位置,若林延潮真要他乌纱帽,他是无处求援。
黄县丞立即道:“回禀司马,下官……下官一生只懂河工之事,对于官场上这些是是非非,是一窍不通,能避就避。下官糊涂,恳请司马饶过下官这一次,以后当牛做马报答司马饶命之恩。”
这就服了?太怂了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也罢,本官就看在潘河台的面上,饶过你这一次。不过本官有一条件。”
黄县丞立即垂首道:“司马有命,下官无不答允。”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丞还没说条件,你尚不必答允得这么早。”
黄县丞叹道:“下官生死都掌握司马一念之间,哪敢与司马谈什么条件,上刀山下火海,就凭司马一句话。”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也好,本丞也不要你上什么刀山。本丞手边缺一个治河的帮手,你既熟稔河工之事,本官就奏请吏部,将你改职至府衙里任经历好了。”
黄县丞闻言顿时大为惊喜。
府经历,又称府经,乃是知府属官,主官府衙出纳文书之事。
府经历与县丞一样都是正八品,但府经历是在府里为官,县丞是在县为官。同样品级的官员,当然是京官大于外官,省官大于府官,府官大于县官。
虽说现在府衙出纳文书之事,一般都为知府心腹师爷把持,经历沦为打杂。
但也是好歹也是知府属官,靠着知府这等正四品大员,远比在州县有前途。
黄县丞满脸都是感激之色道:“下官戴罪之身,竟得司马器重,下官以后一切皆仰仗司马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前任府经历乃苏严的旧人,他早有将其调走之意,眼下让黄县丞担任府经历也算顺手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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