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都是文人,不免谈论诗词歌赋,辞令文章。
周,徐二女能称上大家,都不是胸无点墨的。林延潮观之二人才,较一般的生员都不在话下。
这也是投其所好嘛。
有人问为何现在的妓子都不如古人那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否一代不如一代?
事实上并非如此,而是服务的对象不一样了,如某电视剧里,研究京剧和万历十五年的,也是大有人在。
周,徐二人言语不多,但每一句都是接得恰到好处,颇有读文章时,那等起承转合之妙。
相谈时,那不经意间嘴唇一抿,轻拨发鬓,丝毫没有风尘女子卖弄风情之感。
林延潮开口时,有意避免卖弄才华,聊些寻常之事,但就算如此也能感觉到两位花魁眼波如水地看着自己。
换了其他人,有京城两大花魁作陪,那还不抓紧机会卖弄才学,不说定能博得美人欢心,有一亲芳泽的机会。
但林延潮受命而来,心不在此。
这已是入夜了,但张四维却一去不回。张四维难道今晚叫自己来此,是让他与两位花魁谈风花雪月的?
若是今夜不能与张四维达成某种默契,自己是白来一趟。张四维这是要磨自己的耐心,若此时林延潮若沉不住气,必处于被动之势。这场酒宴,以及花魁,都是张四维布下的**阵。
自己试探张四维之意,张四维不也在试探自己吗?
林延潮这一出神,张泰征即笑着道:“宗海,若你对不出这飞花令,就要自罚一杯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飞花令不难,只是我方才想出一故事来,颇为应景。”
周盼儿笑语嫣然地问道:“状元公的故事一定有趣,盼儿想听一听。”
众人也附和道:“状元公,我们洗耳恭听。”
林延潮笑着道:“在青州府有两个窃贼,为官府抓到。捕快要二人供罪,哪知二人如何问都不答应。”
“捕快无计,心想无法向知府大人交差,那可如何是好,这时他有一秀才朋友听闻此事,向他献了一计。”
“秀才怎么会与捕快结交,状元公这故事一听就知是编的。”周盼儿笑着打趣道。
周盼儿虽是挑林延潮的毛病,但语气如同与人打情骂俏,令人反觉得心底一痒。
林延潮明明不喜欢周盼儿为人,但见她风情有时也不免为之所惑。
张泰征出言替林延潮解围:“周大家有所不知,捕快所交皆三教九流,即是三教九流,为何又不能与秀才结交呢?”
周盼儿闻言垂头一笑道:“原来如此,是盼儿见识短浅,状元公莫往心底去。”
徐妙语向林延潮问道:“那秀才向捕快出了何策呢?”
林延潮道:“秀才请捕快将窃贼分两处关押,并与窃贼说,若你供罪,而另一人不供罪,那么供罪之人可释,另一人鞭一百。”
“若你们二人皆不供罪,那么皆鞭十。”
“若你们二人皆供罪,那么皆鞭八十。那么敢问两位窃贼会如何?”
众人都露出深思的神色。
这时周盼儿笑着道:“这容易,若是换了我,彼此都不通气,那么定招供。因为他若招供了,我岂不是被打死。若是两人能通气,我定与他说,大家都不招供。”
林延潮笑着道:“周大家正冰雪聪明。”
张泰征,董中书二人都是露出略有所思之色。
张泰征问道:“林中允,这话是告诉我们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吗?”
“还是说,凡是人皆只顾自己,而不可信。”
林延潮笑着道:“我只是说个笑话,倒是年兄想得太多了。”
张泰征一愕,知是自己先没沉住气,坏了父亲的大计。
张四维一直在隔壁屋里旁听,见林延潮不动声色反客为主,于是起身走进屋里。
一见张四维众人都是站起。方才在众人间尚游刃有余的周盼儿,徐妙语皆是敛起笑容,屏息侍立在一旁。对方乃当今宰相,文臣中第一人。周盼儿,徐妙语在王公子弟面前再如何自信,在他面前也不敢放肆。
而张泰征,董中书也是垂手而立。
张四维对林延潮笑着道:“我处理公文,怠慢了。”
林延潮道:“中堂这么说,实折煞下官了。”
周盼儿,徐妙语身为风尘中人,看人说话神情,即可明白来客中,何人为尊,何人为上。
方才张四维一直不说话,现一开口就知张四维对林延潮的重视,在首辅面前,林延潮没有应对失矩,始终不卑不亢。
区区六品翰林,竟有这等底气。
周盼儿心底轻叹一声,当初为何只看上张懋修,萧良友,却没有将这林三元收为入幕之宾。
至于徐妙语则是心想,回去要如何不失颜面的将帖子送至林延潮,请他来自己的小楼一坐呢?
张四维道:“我与宗海有几句话谈,你们先下去。”
众人都闻声退下,周盼儿,徐妙语临走时,依依不舍地多看了林延潮两眼。
屋里只余林延潮与张四维二人。
张四维道:“方才本辅在门外听得几句宗海你所言的窃贼之事,可有所指?”
林延潮道:“中堂,下官……”
张四维瞟了林延潮一眼,那意思显然是你少给我来这一套。
林延潮会意,这时候再拿对付张泰征那一套应对,小心张四维把你轰出去。
他方才举的例子来自博弈论里的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说明,在非合作博弈里,帕累托最优并不等于纳什均衡,用人话来说,就是个人利益最优并非团体利益最优。
张四维虽没有学过博弈论,但道理却是一听就懂。
林延潮侃侃而谈:“陛下以言官清算楚党,阉党,但几位言官胡乱揣摩圣意,上本抨击以往阁臣假以相权,涉六部之事,甚至还以万历二年,五年,八年的会试阁臣之子登科之事,弹劾中堂,这等放肆下官当初也始料不及。”
张四维默然不语。
现在朝堂局面失控,七品言官动则罢免二品尚书,相当于仙侠里,练气期的渣渣都能干掉元婴老怪,力量体系失衡了。
这局面不是张四维当初赶潘晟,冯保下台的初衷。
张四维语重心长地道:“本辅没听宗海你之言,是悔不当初啊,宗海可有何策扭转此局?”
张四维一脸陈恳,身为首辅,能放下身段,向下官自承失算。难怪王家屏说张四维此人,能屈能伸。
林延潮道:“中堂欲稳相位,必先制言官。要制言官,必先劝陛下停止清算楚党。”
张四维问道:“本辅来劝?”
“最好当然是中堂来劝。但中堂眼下却不能劝。”
“那是为何?”
“一来中堂有言在先,事归六列,言归台谏,不可出尔反尔。二来中堂担心,若因上书触怒陛下,恩师再乘机上书攻讦中堂,言官起而附和,那么中堂不仅连阁臣之位要拱手相让,身后也是不保。”
张四维笑着问道:“汝默与本辅无怨无仇,何必要害本辅?”
“中堂罢相,恩师由次辅升首辅,还能洗去楚党嫌疑。故而我若是中堂,明哲保身,上策就是放任朝堂之局,甚至帮着陛下清算楚党。”
张四维笑道:“那你劝汝默上书好了,老夫绝不会落井下石。”
林延潮摇头道:“人心难测,恩师本就有楚党嫌疑,若中堂背信弃义,将恩师赶出文渊阁,以后岂不是一人把持内阁之局。将来中堂再命亲近自己大臣,添补为阁臣,则安如泰山。”
“故而中堂,恩师之上策,都是不动如山,任陛下清算楚党。如此首辅,次辅之位是都保住了。但成化年间的纸糊三阁老如何?中堂应有所耳闻吧。”
成化年间汪直掌握大权,内阁、六部大臣们都要看他脸色行事,没有半点实权,故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张四维,申时行相互顾忌,只能放任此局势下去,两个人最优的选择,是对二人皆不利的选择,这就是张四维与申时行的囚徒困境。
张四维赞道:“宗海真慧眼如炬。”
林延潮道:“下官这点见识,岂敢在中堂面前班门弄斧。这是恩师之言,下官如实转述,其实中堂也是心照不宣,方才是故意考校下官。”
张四维叹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本辅何尝不知,宗海你肯替本辅与你恩师,向天子直谏吗?”
张四维语气很平常,林延潮则是坚决地道:“若为了中堂和恩师,下官义不容辞。”
张四维十分满意:“本辅就知不会看错人,本辅绝不会亏待你,有何请求尽管说出!”
林延潮道:“既是如此,下官也不矫情了。下官请中堂上本先保恩师复出。”
对林延潮要求,张四维一点也不意外,问道:“若本辅向陛下保荐汝默,汝默将来是否肯放老夫一马吗?”
林延潮道:“中堂多虑,恩师一贯与人为善,若他主理内阁,则天下太平。”
张四维想了会道:“本辅自信得过汝默的为人。”
林延潮又道:“下官业师姓林讳烃,曾任广西按察副使,曾因触怒文忠公辞官在家。”
张四维闻言问道:“是林贞耀吗?他与老夫也有旧交,贞耀既以按察副使辞官,就起复他为浙江按察副使。”
广西,浙江虽都是按察副使,但却有天壤之别。广西有战乱,浙江则是鱼米之乡,两省相差悬殊。
林延潮又道:“下官还有一位老师姓林讳诚义在广州府任官。。”
张四维问道:“他在广州府任何职?是何出身?”
“现任正八品经历官,乃北监贡举出身。”
张四维不经意地道:“吉安府正好有推官去缺。宗海你还有几个老师,索性一并和本辅说了吧!”r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