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 仙人抚我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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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赵行德身旁的李若雪、李若虚姐弟不自觉地微微欠身。李若雪颇为吃惊地望着赵行德,旋即避开眼光,垂首凝眸,不知为何一个温文尔雅的儒生为何会突然会散发出让人心生凛然的气势,甚至都有些战栗心惊。李若虚却被赵行德的气势所感染,咬牙切齿,睁大眼睛和他一起望着晁补之,似乎只要宋辽开战,便要投笔从戎,策马幽燕。晁补之亦也微微吃了一惊,俗话说,刚过易折,赵行德如此心性,恐怕也会和自己一样,在大宋的官场前途波折。
    晁补之叹了口气,沉吟道:“兵法曰,十则围之,倍则攻之。辽国虽然残暴不仁,但军力极为强盛,单单驻扎在幽州的辽军,便有十万之众。所谓倾国七十万铁骑,虽然是虚声恫吓的多,但契丹族男子成丁便可作战,尽数征发,三四十万骑军总是有的。此外还可征发北地室韦、女真、五国、蒙古等蛮族从征。我朝虽然号称有八十万禁军,但朝廷秉承守内虚外之策,互为犄角控扼契丹的河东河北两大行营,总兵力不过三十万,而且骑兵偏少,自保有余,若要进取幽燕,却是不足。”
    赵行德微微沉思,抬头道:“按老师所言,夏国兵力雄强,又被葱岭以西的羯人和突厥牵制,难以大举东进,是否有联夏攻辽的可能?”他一边说,一边以手比划,“若当年雍熙北伐一般,兵分两路,我朝河东、河北行营大张旗鼓伐燕,吸引辽军正兵来迎,夏国以精骑越过草原,绕开山前山后诸州,奔袭幽燕侧后,封锁榆关,不使北院精锐来援。”赵行德是书生一名,从未经历战阵,但受了太学生之间好谋划军国大事的影响,此刻侃侃而谈,到似成竹在胸一般,最后沉声道:“事成之后,平分辽国,长城以北酬夏,我朝取长城以南。”
    “真乃狂生。”李若雪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品评,她少时便以才名动汴梁,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在她面前矜夸自赏,却没有人像赵行德这般狂妄,言语间,居然隐隐有宰割天下之志,怎一个“狂”字了得。李若虚却眼现跃跃欲试之色。
    晁补之神情复杂地看着赵行德,摇了摇头,道:“夏国占据关中,历代皇帝都在东都长安登基,与我朝争中原正朔。朝廷顾忌夏国之心,远胜辽国,岂能联夏攻辽。”他顿了一顿,见赵行德脸上犹有愤愤之色,心知他适才听见辽国汉人的惨状,便生灭此朝食之心,心绪澎湃之下,不但破了圣人喜怒不形于色的教训,居然连朝廷对夏国的顾忌也忘了。
    “年轻人,到底是血气方刚啊。”晁补之心下颇为唏嘘,想起当年自己也算是白牡丹的倾慕者之一,听说美人被夏国掳去,不顾朋友劝阻,弃了官职,单剑匹马西出函谷关,要当着柳毅的面大骂他一顿,定要让他羞愧认错的冲动。这几十年宦海沉浮,倒是将当初的血气和棱角尽数消磨。
    “和夏国结盟固然绝无可能,不过,一旦和辽人开战。我朝屯驻于函谷关以东的西京行营十五万精锐,大部倒是可以抽调向东。”晁补之补充道,“夏国的兵制,常备之兵不过二十万左右,还要兼顾东西两面的宿敌。其中防备漠北蛮族的安北军司与防备我国的安东军司不过各两万余军兵,整个关中的常备兵力也不过五万而已。若夏国要东进,兴灭国之战,必然要征发关中退役军士和团练军,动静颇大,我朝便可及早探知防备。”晁补之少时在夏国游学多年,对宋夏两国的情势都极了解。夏国的关中地区与中原商旅往来极为频繁,晁补之虽然只在翰林院担任闲职,却也知晓,上百年的对峙,宋夏两国都在对方国内安排下无数的细作。若是夏国单单动用常备军尚可以偷袭,若是动员退役军士和团练,就很难瞒得过宋国细作的耳目。
    赵行德叹了口气,以太学同窗平素的议论所透露的信息,大宋兵力虽众,却缺乏能够长途奔袭,以寡击众的精兵,而北伐取燕的关键便在于在辽国北院南下之前封锁榆关,唯有如当年长平之战秦国封锁四十万赵军后路的两万五千偏师一样的精兵方能担当此任。他还想继续请教一下夏国的官制和兵制,晁补之脸上却露出倦容,显然是讲课和解答问题之后有些疲乏。授课已毕,三位弟子便起身恭敬的向老师道谢。晁补之、赵行德和李格非全家人一起用过晚饭之后,赵行德方才告辞回去。
    天色黄昏,虽然已是初春,午后却刮起北风,汴梁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无不行色匆匆,太学监生邓素却神色恭敬地立在一座并不宽大宅院门外,寒风夹杂着灰尘和沙粒,白色的儒袍已经快变成色灰色。。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士子一动不动,就连脸上的恭敬神色也不曾松懈下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拜访的太博士秦桧了,就连秦府的看门人也懒得再搭理他。
    太学国子监生来自僻远乡间,在汴梁无所依靠,求见文宗儒师,既能拜师求学,又能博求声名,而且恩师的举荐对士子极为重要,同一师门之人守望相助,在官场上也不至于孤独无依。这风俗源自唐朝,师门的提携传承,对士子的前程关系极大,最为著称的莫过于名相赵普门生冯拯太平兴国三年进士及第,明宗朝官至丞相,冯拯的门生薛奎淳化三年进士及第,睿宗朝官至参知政事,薛奎的门生王曾更是于咸平年间连中三元,状元及第,大魁天下,庄宗朝官至丞相。
    座师对门生的提携往往不遗余力,门生弟子亦往往终身事恩师如父,如武宗朝执掌政事堂长达二十年的丞相王侁无子,身后事便是由学生侯文素护其骨殖回京东西路的王氏宗族墓园,与宗容等王门弟子共同将恩师归葬,众弟子在墓园旁结庐守孝三年,如今位居天下四大书院之一的五陵书院,正是由这些王门弟子所创,当时便传为天下佳话,此后五陵书院一系在朝廷中枢虽然势力不张,但在京东两路官场却是同气连枝,盘根错节,针插不入,水泼难进。
    及至当代,干揭拜师之风更盛,最为难见的莫过于炙手可热的丞相蔡京,门口每天都有士人排队求见,甚至到了需要动用开封府衙役维持秩序的地步。有一士人每天都第一名赶到蔡家门口,终于有一次,蔡京翻阅门下见客簿,见此人天天如此,非常惊异,被其诚心打动,找到跟前问话之后,觉得才学尚可,于是便推荐了他,此人终获飞黄腾达。诸如此类的故事激励了一批又一批热衷功名的士子与官员踏上干揭奔竟之途。
    天色微明时分,邓素便到秦桧门口求见,整天一直守候在此,中间水米未进,此时也是饥渴难耐。可是,在丞相赵光实着力提携的门生,俨然为朝中清流领袖的秦桧门前吹上三天的冷风,和传说中的程门立雪,断臂求法相比,又算得什么呢?克制着对路人指指点点的反感,邓素这样说服着自己,这不过是恩师在考验我的诚心罢了。
    正当天色昏黄,邓素以为今天又等候了一天,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秦府的门却忽然开了一条缝,那原本冷冰冰的门子的皱脸笑得仿佛一朵菊花,对他招了招手。
    所谓师道尊严,拜师也颇为繁琐,分为“请见”、“谢见”、“温卷”以及“叙谢”之类的诸多礼仪,好在秦桧既然已经愿意接纳邓素为弟子,也没有多为难他,反而是态度温和地和他相谈了个多时辰,其间既有学识和为官上的指点,也有适度的嘉许,令邓素有如沐春风之感,暗暗感叹,果然是天下清流仰望的宗师,能入秦门,真乃三生有幸。
    秦桧手抚着三绺长髯,目视着恭恭敬敬执弟子礼的邓素,适才的对答中暗暗含着考较,他对这个新收的弟子还是颇为满意的。莫看他如今只是小小的博士官职,但胸中抱负却是非小,选择门生弟子的标准也是极严,必要足以能够将来成为方面之助的干才不可。
    “守一,汝在太学的同窗中间,可有一名叫赵行德的,乃元祐年间先侍制赵惕新的后人。”秦桧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邓素不知秦桧为何问及此事,忙恭谨答道:“正是。”
    “为师与其有几分故人之情,若有机会,可带他一同到我府上来。”秦桧缓缓道,脸上看不出喜怒,邓素唯躬身领命,心中却暗暗嫉妒赵行德,自己在秦府门前苦守三天才能入门拜师,赵行德却能凭着元祐之后的余荫,轻易获得拜入秦门的机会。他却不知,昔年秦桧才出仕时,,亦曾过罪过得罪不起之人,被政敌借故诬陷,时任侍制的赵惕新不但在官家面前为他开脱,反而大赞他的风骨,令他在官家心中留下了不畏权贵的印象,因祸得福。秦桧从此事中得了教训,此后深谙“盈缩卷舒,与时变化”之道,不但博取声誉,还取得了官家和丞相赵质夫的赏识。此番天子施恩元祐党人入太学读书,他便暗暗留心,若有机会,便提携赵行德一二,以报当年赵惕新援手之恩。
    邓素对恩师交代第一桩差事颇为上心,回到太学斋舍,顾不得休息,第一件事就是寻到赵行德,向他委婉地转述了恩师的接纳之意。赵行德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像被蝎子扎了一下般,虽然这世界与他所熟知的历史有很大的不同,委实秦桧的名气在历史上也太大了些。
    “秦博士抬爱,我定当随守一兄登门道谢,只是,吾已拜入翰林院太史局令晁补之先生门下了。”赵行德正色道。
    “什么?”邓素还未说话,一旁的陈东却跳将起来,似乎痛心疾首地看着赵行德。按照朝廷制度,翰林院与翰林学士院虽然只有两字之差,但却有天壤之别。翰林院乃是天文、医药、书法、棋艺、绘画等杂学之士供职的所在,官员地位极低,而且为正途出身的士大夫所排斥。翰林院官员只能穿绿袍,而不能服朱紫。严禁佩戴彰显官员身份的金银鱼袋。按朝廷制度,文官三年晋一级,武职五年晋一级,但太史局的官员却是十年一迁,而且规定翰林院官员不得转任文官。晁补之被投放到了翰林院,等于进入官员的坟墓。正因为如此,晁补之才没有勉强赵行德等三人对他行正式的拜师之礼。
    晁补之的官职是从七品,秦桧的官职是正八品,而且谁都知道秦博士简在帝心,放在太学国子监里,不过是方便他积蓄羽翼,培植人望,或者由将他留给儿子用的意思,将来迟早要一飞冲天的,就算是丞相蔡京,也曾道秦桧后生可畏。师从秦桧与师从晁补之,对仕途前程,几乎是天壤之别。
    可是赵行德居然再次用肯定回答了陈东的质疑,他在晁补之处受益良多,这时代的人对师生之份看得极重,虽然晁补之不强迫他与李若虚承认这师生之份,他又岂是趋炎附势、令人齿冷之徒。当年丞相王侁死后,恰逢政敌当政,他的学生宁可结庐讲学,拒绝出仕,也不改换门庭,为世人所称道。相比之下,名相王安石失势之后,不少门人弟子居然不谈新学,就连旧党中人,也是嗤之以鼻的。
    陈东等人见状,也不好相劝,只得作罢。李蕤本来醉心杂学,听闻赵行德拜入了太史局令晁补之门下,心中大喜,暗暗思忖寻个机会请元直带自己去翰林院见识见识。正当此时,却见何方、朱森二人面带喜色的走入斋舍,开口便要请众人上状元楼吃喝。这两人平素子曰不离口,专练养气功夫,今日如此喜形于色的,众人都觉得奇怪,还未开口相询,倒是何方先说明了原因:“龟山先生,杨时夫子已经收吾二人为门下。”
    众人方才恍然大悟,这位杨夫子,堪称一代儒宗,乃是鼎鼎大名的传奇人物。此人昔年求学于二程门下,其心至诚,有一次拜见程颐,见老师正在厅堂上打瞌睡,不忍惊动,便站在门廊下静候,适值大雪纷飞,待程颐醒来,门外的积雪已经没膝,这边是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程门立雪”的掌故。据传杨时学成南归时,程颐曾感慨地说:“吾道南矣!”此人不但精研儒学,出仕之后更是显现出惊人的风骨,王安石当政他便不遗余力的抨击新法,蔡京当政后,他又连上弹章,指斥花石纲等苛政虐民,令蔡京童贯等朝中显宦对他又恨又怕,只因此人名声实在太大,不好下手除去而已。赵行德还恰巧知道,杨时是后世名声极大的东林书院的创始人,明代顾宪成、高攀龙等名臣重建东林,正是标榜自己所承继的乃是儒学正宗。
    此杨时因为与当政的新党重臣不和,常年被贬斥在外,此时刚刚被官家召回担任正八品秘书郎,被朝官和太学生们认为这是官家有意要用这位老臣平衡已经有些跋扈的丞相蔡京,更有人盛传杨时将不久就将出任从四品国子祭酒,掌管太学。
    “果真可喜可贺,当然要摆酒。你二人还不知道,邓守一也已拜入秦博士门下了。”陈东向何方、朱森道。他与张炳早已是清流领袖监察御史邵武的心腹弟子,何方、朱森拜入了大名鼎鼎的杨时门下,邓守一又成为秦博士的门生。虽然理学社众监生现在都籍籍无名,但除了赵行德的座师晁补之稍显逊色之外,余子所拜座师却个个都是名儒宗师,将来的仕途前程,自然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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