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谈尴尬不已,连连给稚童使眼色,同时深施一礼,请罪道:“陛下,臣……管教无方,冲撞陛下。”
稚童一听陛下二字,吓得用书简捂住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打量了天子一眼,将手中的书简小心的放在书架上,又回到天子面前,整理了一下衣襟,双手高高举起,一揖到底。
“太史令司马谈之子,臣迁,拜见陛下。”
司马迁年龄虽小,声音也有些颤抖,行礼的姿势却有板有理。天子见了,忍不住一笑。“这是你儿子?”
司马谈连连点头,窘迫不堪。“臣子好读书,发誓要读遍天下书,闻说宫中藏书众多,所以……”
天子大笑,打量着司马迁,越看越欢喜。他转身对枚皋等人说道:“尔等自谓读书多,如今可有对手了。”他转身走向屋子近头的书案,在席上坐下。“来,给我讲讲穆天子西行的事。若是说得好,便允你出入宫禁,来这里读书。”
司马迁大喜,仰起头,看了一眼父亲司马谈。司马谈也觉得庆幸不已。私自带人入宫,罪责不小,亏得今天天子心情好,也许能逃过一劫。他轻轻地推了推司马迁。司马迁会意,小步急趋上前,再行一礼。天子见他礼节周到,更加欢喜。
“陛下,臣闻穆王时,赵国始祖造父为穆王驾八骏之车,西巡狩,见西王母,游于西海之上,乐而忘归。后徐偃王返,穆王得千里马,一日而返……”
司马迁童音清脆,说了几句话之后,胆怯之意渐退,声音稳定,更透出几分自信。天子听了,连连点头。命人赐座。“穆王西行,可有舆图?”
司马迁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摇摇头。“记载此事的古书都没有见到。更何况是舆图。”
司马谈忽然说道:“陛下,穆王西行没有舆图,可是有山海图啊。”
天子大喜,让司马谈取山海图来。山海图绘在一幅发黄的帛上,司马谈小心的铺开。天子据图而观,仔细搜寻,目光最后落在了昆仑山上。
“梁啸说,此地有河水东流,又产美玉,倒是与昆仑山相似,莫非和阗之南的南山,便是昆仑山?”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肯定。韩嫣眨眨眼睛,笑道:“陛下。还是慎重一些的好,若是错了,可落人话柄,被人轻视。”
枚皋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抹忧色。天子眉头一挑。“可惜梁啸回家了,要不然,倒是可以让他来看看。”
韩嫣笑得更加开心。“陛下,梁啸没有回家。”
“没有回家?”天子大喜。“那他在哪儿,快让他入宫,看看这南山是不是昆仑山。”
“那也不成。”韩嫣摇摇头。“他虽然没回家。却去了李广家。”
天子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枚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严助这时才会过意来,不由得微微一笑。梁啸得罪了韩嫣。以后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了。
——
淮南。
刘陵推开了刘安的书房门,俏生生的站在门口,嫣然一笑。
“父王?”
刘安抬起头,看了一眼刘陵,非常意外。“陵儿,你怎么来了?”
刘陵笑着反问道:“怎么。我不能来?”
刘安大笑,连连招手。“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不是父王不让你来,是你不肯来嘛。”他让刘陵在身边坐下,亲昵的拍拍她未施粉黛的小脸。“今天怎么舍得离开你的小院,来看父王?”
“父王,我听说梁啸回来了。”
刘安愣了一下,收起笑容,眉心微蹙。“你是为了他来的?”
“我是为了父王。”刘陵笑靥如花。“父王,太皇太后驾崩,许昌、庄青翟被免,如今朝中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挡天子弃黄老,行儒术。田蚡虽然任丞相,崇奉的却是儒术,指望不上的……”
一提到田蚡,刘安更不高兴。他打断了刘陵。“田蚡办不到的事,梁啸就能办到?”
“女儿不知道梁啸能不能办到,但是梁啸不喜儒术,却是千真万确的。他年未弱冠,便立下如此大功,可见是个人才。若由他向天子进言,也许天子能听取一二。”
“若是天子不能听取呢?”
刘陵笑得更开心了,一双眼睛弯如月牙。“父王,如果天子不听,那就更好了。”
刘安犹疑地打量着刘陵,不知道刘陵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父王,梁啸当初拒绝我的招揽,就是因为他想去长安,为天子效力。若是天子不用他,或者像李广一般有功不赏,那他还能留在长安吗?”刘陵眨了眨眼睛,眼神狡黠。“父王,你难道不想将这样的奇才延至府中?”
刘安抚着胡须,沉吟片刻,长叹一声:“想倒是想,可是要以我的女儿为代价,未免有些不值啊。”
刘陵红了脸,伏在刘安的肩上,撒娇地摇晃着刘安的肩膀。“父王,你又取笑女儿。真若如此,那你可是赚着了呢。你想想看,女儿虽然嫁出去了,却还在你身边,你平白多了一个奇才为你开疆拓土,何乐而不为?难道你非要将女儿嫁到长安,数年不得一见,你才甘心?”
刘安如梦初醒,连连点头。
——
梁啸和李广、卫青夜宿野外,聊了大半宿,就在农家睡去。天亮之后,卫青带着霍去病去宫中当值,李广回家补觉,他和荼牛儿绕城而过,直奔茂陵。
赶到茂陵时,已是中午。梁啸走进家门,便听见东院有嗖嗖的箭羽之声,他探头看了一眼,见帕里斯等人正在习射,桓远坐在堂上,一脸师道威严,钟离期背着手,站在他身后。梁啸窃笑一声,也没进去,径直去了后院。
梁媌坐在廊下,怀里抱着小平安,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嚼着软糕,又用指头剜出一点嚼烂的糕泥,抹在小平安的嘴上。李蓉清、月亮坐在一旁,李蓉清正在做活计,月亮却抱着手炉,托着腮,听梁媌讲故事。听到梁啸的脚步声,她连忙站了起来,脸色泛起微红。
“阿母,夫君回来了。”
梁媌瞟了梁啸一眼,脸色不太好看。“昨天去哪儿了?刚回来就出去野,也不知道先回家看看。老的老,小的小,你就这么不上心?”
梁啸大赧。“阿母,我去看李将军了。大虎没跟你说?”
梁媌一怔。“李广?”
梁啸连连点头。月亮走了过来,将手炉塞进梁啸的怀中,又接过梁啸的大氅,乖巧得像个小媳妇。梁啸很不好意思。虽然月亮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可他们见面的次数其实有限,那次同房也是酒醉之后唯一的一次,他还不太习惯把她当作家人。
梁媌脸色缓和了些。“李将军境遇如何?”
“不太好。”梁啸坐在月亮的席上,伸手接过张开双臂扑过来的小月亮,有些手忙脚乱。“家徒四壁,连个仆人都没有,吃肉都只能靠自己去猎。我准备以李当户的名义,送一些钱财去,帮他渡日。”
“这是应该的。”梁媌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有些担心。“阿啸,你……会不会也像李将军一样,有功不能赏?”
“这可是说不准的事。”梁啸站了起来,将女儿高高举起。小平安挥舞着手臂,乐得眉开眼笑,涎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梁啸将她抛起在半空中,又伸手接住。小平安更高兴了,咯咯的笑出声来。
梁媌却有些担心。“若是立了这么大的功,还是不能封赏,那岂不是白辛苦了。”
“怎么能说是白辛苦呢?”梁啸笑道:“我让郭文斌带回来的那些种子,你们种了没有?”
听了梁啸这话,梁媌更担心。“啸儿,你这是封侯无望,准备求田问舍,解甲归田么?”
梁啸诧异地看看老娘,忍不住笑出声来。“阿母,封不封侯,那是朝廷的事。有功不能封的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是,不管封不封侯,日子总得过。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这没什么问题吧?”
“傻孩子,富贵富贵,贵是富的根基。富而不贵,又有什么用?一个里正都能整得你倾家荡产。没有爵位,就不能免徭役赋税,就算现在有良田百亩,迟早也被人侵占了去。再说了,仅凭这百亩良田,又能养活多少人?现在可不是你我母子二人,就不说你刚带回来的部曲,家里还有好几口要养活呢。”
梁啸瞅了老娘一眼,哭笑不得。不过,他也清楚老娘的担心有道理。在这个时代,能否进入统治阶级,有没有足够的社会地位,比有没有钱更重要。富而不贵,终究是被人鱼肉的对象。
“阿母,你放心吧,就算不能封侯,赏赐升职总是少不了的。我还没到二十岁就已经是骑都尉了,又是天子近臣,还有谁敢欺负我不成?实在不行,我带你们去西域,逍遥快活,没人敢欺负我们。”
梁媌白了梁啸一眼,嗔道:“都出去游历了这么大一圈,还是不成器。西域再好,能比家乡好?就算在西域为王,也不如在大汉为侯。要去西域你去,我可不去。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埋在祖坟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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