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李淳罡对天师府说放屁二字,山外人听闻也只会说老剑神豪迈气概不减当年,尤其是迈入陆地神仙门槛过,更是底气十足,大可以将李淳罡视作剑道上的仙侠人物,可一旦换作由徐凤年来说,可就变了味,好端端两大高手分立牯牛大岗大雪坪和道教祖庭龙虎山,哪怕只是言语交锋,也是尽显风采,你一个花拳绣腿的世子殿下凑什么热闹?徐凤年已经可以想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整座江湖都要流传这个天大笑话。方才与世子殿下勾心斗角处于劣势下风的轩辕青锋难掩幸灾乐祸,整个人总算有了些精神,不再死气沉沉,憔悴得没半点人气,徐凤年瞪了她一眼,率先走向牯牛降府邸,徐龙象和青鸟紧随其后。
轩辕青锋犹豫了一下,与黄放佛和洪骠一同冒雨缓行,洪骠面无表情,黄放佛在这一小段雨路里暗自思量颇多,眼角余光轻轻瞥了一眼次席客卿,洪骠这人为人处世一向口碑不错,古风这个评价可不是谁都能揽到身上的,洪骠身为贫寒出身的徽山大客卿,对上能不卑,使得轩辕敬意事事以礼相待,私下称作熬鹰,而非养狗,洪骠对下更是不亢,从未流露出得意自满,任何人与他讨教武学,都愿意倾囊相授,绝无狭隘门户之见。可不管轩辕敬城这些年对洪骠如何暗中扶植栽培,当年上山终归算是轩辕敬意领进上门,这次大雪坪反水,与自己共同击杀恩主轩辕敬意,当时黄放佛可是吓了一大跳,这事传出去几乎可以让洪骠半辈子英名毁于一旦,不小心就要被冠以头后有反骨的说法,黄放佛心中冷笑,这算不算一个把柄?你洪骠今天能叛出轩辕敬意的二房,以后会不会再背叛新主子的嫡长房?
洪骠冷不丁说道:“洪骠有一事必须与小姐说明白。”
轩辕青锋轻轻嗯了一声。
洪骠语调平静道:“当年洪骠上山前,实则暗中受邀于敬城兄,才下定决心前来徽山。否则以洪骠资历本事,当初决然没有勇气来牯牛大岗贻笑大方。”
黄放佛眯起眼。轩辕青锋如释重负,解开心结,转头微笑道:“这些年委屈洪叔叔了。”
洪骠低头拱手道:“理当如此。”
洪骠抬起头直视马上就要顺势掌握徽山的年轻女子,说道:“但洪骠毕竟受了轩辕敬意许多恩惠,恳请小姐能够善待二房子弟。”
轩辕青锋柔声道:“洪叔叔不要担心,青锋并非那小肚鸡肠的女子,二房势大已是事实,一味清洗异己,只会让动荡中的徽山分崩离析,青锋会尽力安抚二房三房,任何既定规章,不作任何更改。客卿们愿则留,不愿则去。即便今日离开牯牛大岗,徽山一样欢迎各路英雄豪杰再度上山。我父亲敬字辈的恩怨,以及再往上,到今日便彻底结束了。若是其余两房有人闹事启衅,青锋承诺可一可二,但事不过三,到时候若是还不肯罢休,就别怪青锋心狠手辣了。”
轩辕青锋说得云淡风轻,黄放佛却心安许多,他生怕这个女子得志猖狂,在徽山大开杀戒,到时候刽子手谁来做,还不是他和洪骠?而且如此一来,他便彻底没有回旋余地,彻底与她绑在一根绳上,这本是平常驭人手腕,道理上说得通,可黄放佛却要轻看了轩辕青锋好几分,执掌百年世家,就是一件撼山摧岳的吃力活,只会小聪明耍狠,与叼嘴泼妇无异,不值得黄放佛效忠。最头疼在于轩辕青锋本身武力不值一提,北凉世子一走,当下镇压越酣畅淋漓,日后反弹兴许连他和洪骠就越累,说不定使出浑身解数都压不下。
走到挖空山峰做府邸的牯牛降门口,徐凤年站在檐下躲雨,回望大雪坪。
轩辕青锋站在附近,斜了斜脑袋,抚顺几缕贴在脸颊上的青丝,安静不语。
风雨渐渐停歇。
府邸中走出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见着众人,对轩辕青锋毕恭毕敬说道:“大老爷昨日交给小的四枚锦囊,说今日雨停便给小姐、世子殿下与两位大客卿。”
轩辕青锋略微惊奇,黄放佛和洪骠神情格外凝重,虽说郑重其事,但无惊讶,显然不是头回拿到锦囊,其实大雪坪击杀轩辕敬意,便是各自锦囊要求,黄洪两人事先都不知道对方真正投诚于轩辕敬城。轩辕青锋三人从少年手中分别接过锦囊,黄放佛和洪骠立即请辞,离开大雪坪,两大客卿始终不曾有半句客套寒暄。黄放佛回到精舍小楼,还了身洁净衣袍,亲自焚香,拆出锦囊所藏小宣,反复观看数边后轻轻丢入紫檀香炉,笑了笑,喃喃道:“敬城兄果真不负我黄放佛。”
精致裁剪的小宣纸上所写,才寥寥十余字,一如轩辕敬城寻常谈及文章宗义所谓的简为诗文尽境:请黄兄留徽山十年,可入指玄。
黄放佛先是微笑,继而放声大笑,轩辕敬城啊轩辕敬城,你这是要我替你女儿卖命十年吗?既然你说可帮我入指玄境界,别说十年,二十年都可以等!黄放佛笑过之后,决定再在牯牛大岗读书十年,相信以轩辕敬城的算无遗策,就算他这十年遍览秘笈不得入指玄,黄放佛笃定到时候便有下一个锦囊出现,可为自己解惑!黄放佛根本不去费神那个兴许十年后用不上的锦囊到底在何人手中,以轩辕敬城的缜密心思,恐怕黄放佛把牯牛大岗翻个底朝天都找寻不出。时候不到,天机不显。黄放佛喟叹道:“敬城兄,好一儒圣,让黄放佛神往啊。”
洪骠一直没有入住徽山客卿的豪奢精舍,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因而他选择住在山腰一栋僻静竹楼里,拆开锦囊后,额头渗出冷汗。锦囊所写大概意思,远不如给黄放佛的那个荡气回肠,只是轩辕敬城“好心好意”提醒一声洪骠,如果青锋对洪兄击毙轩辕敬意心怀芥蒂,大可以说是当年洪骠上山是由轩辕敬城邀请。跪坐青竹茶几前的洪骠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他洪骠当年上徽山,自然与轩辕敬城无关,当时大雪坪一番说辞只是临时起智,耍了个不为人知的心眼,只是为了消除轩辕青锋的戒备,所以这个锦囊看似善意提醒,何尝不是一种警告?洪骠深呼吸一口,抬头望向窗外,笑道:“敬城兄果然是仙人,洪骠心悦诚服!”
牯牛降屋檐下,徐凤年望着一道彩虹横跨当空,一头在大雪坪,一头在天师府,风景绝美。
徐凤年打开锦囊,愣了愣,上头书写简洁扼要:轩辕敬城此生所学心得,世子殿下只需向小女讨要一本问鼎阁内的,夹有书信一封。
末尾更有一句开门见山:世子殿下不负她,徽山必不负世子殿下。
轩辕青锋靠着一根廊柱,泪眼朦胧。
“洪骠有反骨,需要青锋以力服人,施恩不如施威。徽山平安时,可养。动乱时,必杀。”
“黄放佛好名,为父自有安排,十年内此人不会有异心。十年后他要出头,自会有人压他。”
“为父留一家书让龙虎山道童交给你爷爷,青锋不用挂念此事。”
“徐凤年如果歹念无穷,得寸进尺,你可去寻访那云锦山钓蛟鲵的道人,这位仙长欠为父一个人情,曾答应为父出世一次。若是徐凤年点到即止,此子可以相互共事谋利。”
“清明时分,你娘若不愿上坟,青锋不必勉强。既然不能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已是人生幸事。”
“打你出生起那日爹便在老桂树下埋下一坛酒,以后一年一坛,至今已二十三坛矣。私下取名女儿红,可好?莫怪爹唠叨多语,委实是这些年与你说话不得。”
“以后孙子叫扶摇,孙女便叫雅颂,如何?这些年爹没事就翻阅古书典籍,委实是百般头疼都想不出满意的名字。爹希望他们以后要念书便念书,习武便习武,天地是大,所站不过方寸地,人生苦短,才百年三万六千五百日,糊糊涂涂过了一辈子,就很好。”
“阅过即毁。切记切记。”
徐凤年看到轩辕青锋把那锦囊内的宣纸咽下腹中。
真是个狠心娘们。
嫡长房幽幽庭院,那名女子也收到一个锦囊,宣纸上却是空白无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