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乱之前,并没有谁真的仰天长啸:我是个要做海贼王的男人!
王直、徐海等人最终成为一代枭雄,考其本心,无非是因为海上能够赚取陆地上赚不到的利润。大家单纯地想赚钱,造大舰,组船队,挫败了一次次的朝廷围剿,报复了一次次的势家坑害,在倭人面前一次次地装逼拉风,突然左右一看:哎呦,朝廷说我是心腹大患!
袁正淳年纪大,亲身经历了倭乱的起末。他的视野远比在座的年轻人要长远。在众人只看到一条堪比日本贸易的黄金航线时,袁正淳已经看到了一个新的海上枭雄崛起。而且这个枭雄的先天条件远比倭乱的罪魁要好。
王直、徐海可没有一个前阁老做靠山。
更可怕的是,如果说王直、徐海是懵懂地走上了海主道路,那么这位徐敬琏却是有意识、有计划地在规划这条路。他非但要自己走,还要带上整个松江的士绅走。结果会将如何呢?袁正淳枯寂的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仁寿堂董事会通过了徐元佐的提议之后,在第二个工作日就会形成董事会决议。旋即仁寿堂就走上了改制的道路,四下里拉帮结派,输送利润,谋求各个主要职位,乃是亘古不变的主旋律。
徐元佐表现得十分豁达,无论谁想要什么职位都可以提出来,关键是得有证书。不管年纪、阅历,只要符合行政部制定的岗位要求,就能竞聘上岗。岗位要求不止一条,每条都是一票否决权。这就逼得许多人一把年纪了,还不得不回到经济书院的考场上,去谋取一个管理师证书。或是会计上岗证。
徐元佐已经不用像两年前那样自己出题了。他让陆大有准备了一个题库,每次考试只要从里面抽题目出来就行了。说起来题目并不难,都是最基础不过的内容。关键的难点还是在思想转变上。
许多老帐房不适应徐元佐发明的账式,更多的老掌柜也不能理解“制度化管理”的优势。尤其是考工程师资格的匠人。从未想到第一场考试竟然是纸上谈兵——工具是纸笔和尺规。
陆大有已经因此生生瘦了一圈。他主持的行政部原本只是个端茶倒水的衙门,在最初的一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希望换到市场部,或是客服部。因为那两个部门看起来更重要,而且顾水生和姜百里总是趾高气扬,像个老爷似的。唯独他作为平级的管事,只是个小跑杂。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陆大有发现自己的活就越来越多。
从原本的端茶倒水。变成了现在的日杂采购;从原本带着十几个孩子学写工作报告,变成了现在的人事招聘——那些经济书院毕业的新人,早就练好了一纸公文,写得比老员工的报告更漂亮;从帮佐哥儿初审工作总结,到如今他已经可以独挡一面,根据各人的总结评定绩效奖金。短短三年,陆大有嘴上的硬毛还没有变成胡髭,人却已经从个普通少年成了唐行的风云大佬。
外事看顾水生,内事问陆大有,已经是唐行商圈里的一条俗谚。自从他将家里搬到了唐行。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拜访、请托门路。或是想讨教徐氏的经营秘诀,或是请他招募自家子侄。就连一向人气颇高,被视作徐元佐左膀右臂的顾水生和姜百里也对他高看了许多。
……
“这回的改制我真不知道。”陆大有无数次重复了这句话。他早就发誓“最后一次说”。但是眼下的环境不得不说。
姜百里和萧安牵头,领了一帮朱里出身的少年在望月楼摆下席面,叫他聚餐。现在再叫“少年”已经有些不妥了。这些人都已经是仁寿堂以及其他产业中的骨干,手底下也管了一帮少年。老成风貌早早出现在他们身上,看起来颇有些不和谐。
面对这些天然盟友,陆大有只有打破誓言,再次重申:“集团改制的事,佐哥儿交给了办公室。我这边就负责协助,调派人手。其他真的不知道。”
姜百里道:“光是调派人手。你就知道得比我们多了。别藏着掖着里,说说吧。”
陆大有无奈:“我现在跟你们说了。回头佐哥儿那边一改,岂不成了我骗你们?”
众人纷纷道:“不怪你。不怪你。”
陆大有苦笑道:“你们现在说不怪我,到时候若是不遂意,还是得怪我头上。也罢,我说些不太会改的吧。”他看了看姜百里,道:“你那个部门,要改成商务部了。负责商务调查、公共关系、还有集团采购,制定供应商名录。权力大了许多,满意不?”
姜百里松了口气,自己好歹还算是一线的,没有被后来人挤下去。
陆大有又环视一圈,对萧安道:“你还是财务部经理,集团财务总监,而且这回新成立了一个总监部,是抓总监察集团下面二级子公司还有资产管理的。”
萧安憨憨一笑:“那审计所呢?”
“审计所并入财务部,叫审计科,另外还有个财务科。”陆大有急忙道:“不过人可是得调走一部分,这是佐哥儿说的种子,你不能赖我。”
萧安皱起脸:“总得给我补足人手吧,我加班工资拿得都快赶上年终奖了。”
“新人要多少有多少。”陆大有包票道:“今年经济书院财会系的毕业生能收割一百二十多个。”
“我全要。”萧安道。
“想得美。”陆大有干脆地顶了回去。
一旁的陈翼直懒得看他们扯皮,连忙道:“我们市场部呢?水生哥什么时候回来?”
陆大有正要夹菜,筷头一顿,又缩了回来,道:“这里倒是要恭喜你了,你的委任状已经送交办公室了,以后你就是市场部经理。兼任商旅集团总裁。”
陈翼直的下颌骨都要掉下来了。
“我?市场部经理?商旅集团?水生哥呢?”陈翼直连珠也似地问道。
陆大有放下筷子解释道:“商旅集团是咱们的二级子公司,主管有家客栈各门店,包括加盟店。之所以做成集团。是为了叫各家客栈都独立成一个公司,一则方便加盟。二则也方便出售。第三嘛,佐哥儿说了个破产清算互不干扰。我有些不是很明白。”
“哦,那个我知道。佐哥儿的意思是:各家公司只对注册资本金范围内的损失承担责任,这叫有限责任。如此一来,哪怕某一家店出了问题,比如丢了客人的贵重货品,那就倾这家店总资产去赔,不会连累其他门店。”座中有人解释道。
众人纷纷点头。有些人是想起来了,有些人是才明白。姜百里望向那人,笑道:“俊明,经济书院法学系进修回来就是不一样了啊。”
丁俊明颇有些失落。他本是最早一批派出去,执掌唐行店。在他看来自己干的着实不错,还抽出时间去经济书院读了法学,谁知这回有家客栈组成商旅集团,第一把交椅却给了陈翼直。不过陈翼直的资历不比他差,当初是商榻店的店长,听说起步时比较艰辛。也难怪后来得到了佐哥儿的赏识。
“有没有兴趣来我商务部啊?”姜百里开始给自己拉人。虽然大家还没有明晰的级别概念,不过拉一个老资历的人过来总是能帮大忙的。
陆大有瞥了姜百里一眼,道:“你凑什么热闹。俊明分到总监部任副总监督。资产管理公司总经理。资产管理公司管的可多了,云间广济会、投资顾问、夏圩园子、升湖书院、云间会馆、各处社学、蒙学,最重要的是夏秋税赋,都归他管。”
丁俊明登时有些不自在起来:“我、我怎么能管这么多事?”
“咱们跟着佐哥儿,哪个不是一飞冲天?”陆大有得意道。
姜百里突然道:“投资顾问,这不是以前我这摊子的事么?”
“以后你只负责拉客人,然后转给资产管理公司。资管的人负责具体操作。”陆大有叹道:“你们知道佐哥儿的摊子有多大?早不是当初钱多钱少都往园子里一塞了事的时日啦。”
丁俊明在脑中想了想:假设商务部拉进来一个客人,愿意拿一千两投资,当然不能全投到园子里去。一则园子用不了那么银钱。资本回报率会很低,二则也不安全。分一些到有家客栈。再投一些到布行、丝行……分得多了,的确需要专门的公司来管这事。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升职了!
丁俊明心中一乐,转而又想到了顾水生:“那水生哥呢?”若是顾水生回来,恐怕这个位置也轮不到自己了。这一刻,他倒是跟陈翼直一个心思。
“水生啊,这回有麻烦了。”陆大有望向萧安:“老萧应该很清楚。”
萧安一脸茫然:“为什么我会清楚?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大闺女小媳妇还闭塞呢。”
众人齐齐道:“就是就是,你可别想祸水旁引。”
“辽东的报表不是汇总到你这边的么?”陆大有急忙道。
“那跟水生回不回来有什么关系?”萧安更加疑惑了:“报表都没问题呀。”
姜百里拉了拉陆大有:“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别卖关子。”
陆大有无奈道:“我也是听办公室的人说起来的……可不是我故意打听,佐哥儿叫我多跟员工聊天,随便聊……好吧,别急!我这就说:你老萧,还有翼直,你们都是能看到报表的人,难道没发现这回辽东过来的报表,鹿茸少得可怜么?”
萧安一脸茫然:“辽东头一年交报表,我怎么知道鹿茸该有多少。”
陈翼直摸着下巴上渐渐扎手的绒毛:“去年佐哥儿带回来的鹿茸,大概是水生哥送回来这批的五倍有余。如此算来,的确是少得厉害了。”
陆大有道:“反正听办公室的人说,佐哥儿很不满意。”
“佐哥儿说什么了?”有人打听道。
“什么都没说。”
“啊!这分明就是生气了啊!”
佐哥儿生气可不是常态,足以叫在座的十人组沸腾起来。姜百里知道佐哥儿生气的后果,不由替顾水生担心:“不会就此发配辽东不让他回来了吧?”
“现在还不知道。”陆大有道:“我也就听了个大概,说不定佐哥儿安排了密信给水生呢。”
陈翼直道:“水生哥在辽东那地方,举目无亲,手头能用的人也有限得很。收不来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佐哥儿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情呀。”
姜百里替徐元佐分辨道:“那是因为佐哥儿对水生的期望极高。当初派他过去,是要打一番天下的。若是水生在那儿站住了脚,可就是第二个仁寿堂……不对,该是第二个云间集团了。”
众人异口同声叹道:“果然期望越高,摔得越重。”
陆大有道:“现在就看水生自己能不能撑住了,咱们这边是使不上力。”
“也未必……”陈翼直微微沉思,道:“佐哥儿能收到货,他却收不到,这其中肯定是有问题。咱们该写信问问他,若是有松江这边能帮上忙的,总是要帮一把啊。譬如说调人……”他说着望向了陆大有。
陆大有干咳一声:“这个你们放心,辽东的优先级是最高的,待遇也最高,水生要是打了报告要人,我断然没有不给的道理。”
姜百里朝陈翼直扬了扬下巴:“翼直,你写信的时候顺便提醒一句:苏州那帮人恐怕也要进辽东,若是真让他们站住脚,那可是雪上加霜啊!不过若是能干净利落地解决这事,或许佐哥儿还能算他将功赎罪。”
陈翼直连连点头:“我这回去就照哥哥们说的,写信去辽东。对了,这回改制,航运是不是也要并入集团?”
“唔,那个还真说不好。因为牵扯到沈家。那是佐哥儿的外婆家,碰上个小心谨慎的女掌门,真真要了人命!”陆大有叫苦道:“这些日子我们都跑了几趟了,就是跟航运那边对接。他们那边什么都不懂,还什么都不信,我还得给他们重头讲合同,讲规章……你们看,我是不是都有白头发了?”陆大有挺着脑袋给众人看“可怜白发生”,被姜百里重重拍了一记,落回座位。
“怪谁?当初调人的时候就该调强硬些的。”姜百里丝毫不给陆大有留下情面。
陆大有想想自己又不是诸葛亮,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唉,只能把苦果往肚里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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