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宰我与孔子就居丧三年是否有必要进行过一番讨论。更为后世人所认同:三年住在茅庐里什么都不做,地也不种,书也不读,礼乐岂不都要崩坏?所以一年就够了。
孔子回他:你忍心的话就守一年,少废话!
徐元佐这回陪林老师守丧,方才知道宰我肯定是个父母俱在的幸福小伙子。只看看真正父子情深的林大春,礼法规定三年简直就是为了保护他。若非如此,恐怕他十年二十年都能守下去。
在度过了三九寒冬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之后,天气开始转暖。四九之后,河边柳树抽出新芽,天地间已经满是生气。徐元佐带来的随从在附近农庄租了屋舍,每日的饮食也都渐渐恢复了正常。虽然还是不能见酒肉,但是林大春已经接受了素油炒出来的蔬菜。主食也恢复为大米,而不是杂着碎石和稻壳的糙米。
徐元佐在这段时间里,系统地听林大春讲了和,苦头是吃够了,学问倒真的长进多了。林大春幼年神童,会试成绩颇高,若不是殿试上严嵩作梗,他岂会只得个三甲?回乡之后他又受县令黄一龙的委托,主持编撰,史学功底也是出类拔萃。
徐元佐被林大春逼得背书,才知道自己潜力果然还没有用尽,效果更是显著。日后出去有这部林氏主讲的打底,谁都不敢说他博约不精。
林克鸣安顿好了家中族中上上下下的事,不等缓口气,就赶来接徐元佐的班。他严肃地跪在徐元佐面前:“承蒙世兄高义,在下虽九死不能报君大恩!”说罢就咚咚磕头。徐元佐只好一一还给他。两人又不肯先起来,像相扑选手一样互相扶着。硬要对方先起来。
“我万幸受业于恩师,服侍座前乃是弟子应尽之责。世兄这般见外,真是愧杀不定连夜就要逃走了!”徐元佐一脸认真道。
林克鸣真心害怕徐元佐就此逃走,这才不提什么“大恩”的事。徐元佐本就不觉得这算“恩”,更何况自己还得了莫大的好处。这个时代要找个好老师并不容易。要老师倾囊相授也不容易。
儒师自然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但是所有儒师在传道授业解惑的时候,都讲究因人而异。没有经年累月的考察,或是考察不合格,一样不会传授真学。这是为了避免小人得之,轻忽性命,祸害社稷。
林大春虽然不以治汉书闻名后世,但是他的其他门生得知徐元佐已经尽得老师精义,还是各种羡慕嫉妒恨。因此要顶替徐元佐来陪护老师的呼声也日益高涨。徐元佐本也有事在身。不能真的“游学”数年不回松江,正好做了顺水人情,把茅庐让了出来。
广东省内的弟子门生来得早,排定座次,轮流看护老师,谁也不舍得吃亏。一时间林门学风醇正,师严徒顺,颇为广东士林所称颂。
林大春上了年纪。最难过的时候又是徐元佐陪着。更主要是老年人有种“远香近臭”的心理,虽然也有门下弟子陪得比徐元佐更久。服侍得比徐元佐更到位,但是因为“近”,便比不上徐元佐这个“远来”的了。他不耐烦这些人整日聒噪,颇怀念与徐元佐师徒二人论道讲学的日子,但是也不能寒了其他弟子的心,便安排徐元佐住在自己家中。
林克鸣自然热烈欢迎。
这有为徐元佐招了不少双红眼。
“有些人就是来得巧。正赶上咱们过年回家,瞅到了这么大的空子。之前几个月的效劳,哪里能比得上人家那么几天功夫。”林氏门徒之中颇有人不甘。
这话是故意说给徐元佐听的,否则也没说出来的必要了。徐元佐若是对此无动于衷,恐怕日后对林师心怀怨望的人还要更多。他到时候回南直了。却给老师留下了麻烦,很是无谓。于是徐元佐祭出自己法宝,希望能够一举弭平与这些广东师兄们的间隙。
此法宝名作:银锭!
一般来说,只要祭出此宝,问题自然随之消灭。若是有例外,那就多祭两次。
当然,只要使用得当,小银锭也能发挥大作用。
徐元佐命人去府城买了笔墨纸砚,又命人去广州、福州两大印刷品中心采购各类图书。前者胜在细水长流,虽然价值不高——对于林大春的学生而言,但是持之以恒的小恩小惠也是很能收买人心的。后者却是价值不菲,完全是送得出手的礼物。虽然有明一代印刷业比之两宋更加发达,但是价格仍旧高居不下,许多读书人都选择借书来抄,而不是自己买。
徐元佐只送了几套古书,便成功消灭了林氏门生之中异样声音,作为小师弟被他们愉快地接纳了。
这些师兄们近的有潮州人,远的有广州、雷州、琼州诸府人士。这还是因为刚刚过完年,道路不便,所以来的都是省内门生。预计到了春天,方便赶路了,福建、江西、广西等外省门生也会纷纷赶来。听起来气势宏大,令人担心没地方安置,其实这些外省学生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人。
徐元佐一个人就代表了一省——南直。人们说起来并不说“松江徐元佐”,而是说“南直隶赶来的学生”。
这些广东省内的学生,有举人,有生员。即便有一二布衣,也是很受青睐的年轻学子。他们举人自不必说,那些生员也多是来自乡绅之家。他们本身就是一股强大的地方势力。徐元佐在他们的“提醒”下,方才意识道:林大春官虽做得不大,但是热衷乡梓事物,是地方上十分有影响力的人物,自然离不开这些学生。
被这个群体接纳,本身就意味着自己有了借势的资格。
“势”学在战国时候还是专门的学问,著名的神童鲁仲连就是跟着稷下学宫的徐劫学“势数”。这学问其实跟数学无关。而是纵横之学。诚如鲁仲连形象比喻的:就跟用筷子进餐,握在什么位置,调用几根手指,捏托何处,如何最省力地挟起菜,这就是“势数”之学。
有了资格。要办事就容易多了。
“我想在恩师草庐之侧修一间屋子。”徐元佐在跟林克鸣闲聊时,无意中道:“恩师在茅庐之中为我等弟子授课,实在令人心中不忍。所以最好建一间窗明几亮的瓦房,寒时能生炉,热时可避暑。”
林克鸣为难道:“我如何不想?只是家父为人最恨那些守丧时投机之人,觉得他们毫无孝心,只是做个腔势蒙骗活人。若是我们也做这事……”他只好直言道:“肯定是要被家父责骂的。”
徐元佐假装为难地用手指轻点下巴,又好像脑中灵光一闪,道:“有了!”
“怎么?敬琏可是想到了什么?”林克鸣连忙追问道。
“要说给老师修的。肯定是要被骂的。”徐元佐道:“我们却说是给别人修的,然后将老师诱进去。”
林克鸣面色有些尴尬:“敬琏,我知你聪明伶俐,能发人所未发之见,但你这般说辞也实在叫人难以置信。我们为何要给别人修房子?既然是别人的房子,家父又如何会被诱骗进去?家父那人,已然是到了无欲则刚之境,还有什么能诱他过去的?”
徐元佐笑道:“远道而来的师兄们虽然有地方落脚。却无地方读书。你想,老师已经功成名就了。自然可以安心守孝。师兄们却不行啊。三年不读书,岂不是彻底荒废了学业?所以盖间好些房子,方便他们在照顾老师之余温习功课,如此不好么?”
林克鸣一听,笑道:“敬琏说得对。是我一时疏忽,的确不该叫世兄们连个读书的地方都没有。我这便去筹措银子。找木柜看地方,采买砖材。”
“银子的事不用远求,我便是人称松江小财神的。若是去别处化缘,岂不是丢我的脸?”徐元佐打趣道。
林克鸣知道徐元佐在开玩笑,却不肯接受:“敬琏。已经叫你劳心耗力,岂能再用你的银子?这事你不知道,照我们广东的习俗来说,凡有涉及众人的大事好事,都是立个会,大家出会银的。”
徐元佐道:“世兄听我说完。”
林克鸣不再争执,心里却下定决心不用徐元佐的银子。
徐元佐道:“一来这房子要按我的规矩来建,方才能做到冬暖夏凉,所耗自然也比寻常屋舍贵上许多。旁人没见识过的,还以为这银子花得不值,徒增争议,所以断不能用别人的银子,只用我一家,无论我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旁人也无法说什么。”
林克鸣正要辩解。徐元佐抢道:“至于世兄说的立会,小弟却是知道,江南那边也是有的。这个会可以立,却请换个项目。”
“换个名目?”林克鸣不解。
“对,立会凑起来的银子,可以去买书。”徐元佐道:“这屋舍是给师兄们读书用的,但是讲课之外,林老师在屋里干嘛呢?若是师兄们正好都不在,老师又岂会进屋休憩?世兄也知道老师对外物已然看破,然则我正要用‘书’来诱老师长久呆在这精舍里。”
林克鸣这才融会贯通,明白过来:“原来给世兄们读书是手段,用书诱家父才是目的。”他抚掌道:“你真是机灵,竟然看出家父的弱点来了。哈,他就是见不得‘书’,远远便能嗅到书香。”
“然也。”徐元佐笑道:“而且我还要立个规矩,这屋里的书,一本都不许拿出去。”
“这规矩是该有的,否则家父拿了书就回茅庐,敬琏的苦心也就白费了。”林克鸣又为难道:“只是这般太着于痕迹,家父一眼便会看穿了呀。还是少不得一通骂。”
徐元佐微微摇头:“一粒沙,若是在鞋里,立刻就会被倒出来。若是在沙滩上,谁又会注意到呢?”
“敬琏的意思是……”林克鸣还是没想通。
“建个图书之馆。”徐元佐道:“多多买各种书籍来,名曰方便师兄们读书,其实对府县所有读书人都开放!只要登录名姓,便能入内读书。如此人一多,就得有规矩。为了大家都能有书看,也因为这书是会里银子买的,所以谁都不能带出去。老师最是严于律己,断不会要求特殊对待,坏了规矩。”
“敬琏你这是……”林克鸣目瞪口呆:“为了藏一粒沙子,就连整个沙滩都搬来了!”
“只要老师白天能够恢复些精力,放松些精神,晚上在茅庐里也能熬过去了。”徐元佐又道:“更何况,若是能够见可读之书,会好学之人,恩师的悲恸哀思也能缓解些许。”
“敬琏,家父弟子之中,你年纪最幼,学问最深,心思最纯,又最为机灵……真恨我没有一个弟弟,能似你这般。”林克鸣拉住徐元佐的手,久久不舍得放开。
徐元佐只是微微笑道:“世兄,师徒之伦岂亚于天伦?更何况,谁谓世兄无兄弟,承蒙不弃,愿与世兄换帖盟誓,约为兄弟,虽不同姓,却永不逆于心!”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林克鸣满心激动,就好似真的多了个兄弟。
原本结拜兄弟这种大喜事,肯定是要众人聚了热闹一番的。因为林克鸣也在孝中,不能参与饮宴,所以在取得父亲同意之后,只约了几位亲戚故旧作证,在家庙焚香设坛,禀告祖宗,完成了结义的仪式。
“二弟!”
“大哥!”
两人互相握住对方小臂,好像恨不得捏碎一样——徐元佐肯定留力了,否则就真的捏碎了。
与林克鸣成为结拜弟兄之后,徐元佐在林门这个小集团之中地位更加超然,也更加引人注目。他拿出了真金白银,为师兄们选址开建馆舍。这些师兄哪里好意思让小师弟一个人出钱,纷纷表态,拿出银子来。徐元佐也不拒绝,因为这些银子还有大用,那便是买书。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