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六 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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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心隐的思想体系中,朋友之伦是五伦之首。因为只有朋友之伦,是没有任何礼教规定了高下之别的,是真正平等的。其实徐元佐认为夫妻也是平等,尤其是在先秦时代。不过随着时代变迁,男尊女卑已经成了常例。

  在朋友之外,何心隐相信君臣之伦是肇始之端。父子、兄弟、夫妻,其实只是君臣的变体。这就是何心隐要探求“建极设矩”的缘故。所谓的极,就是君,也是君在社会关系中的种种变形体。

  徐元佐的仁寿堂做到了设矩——也就是章程,对于国家而言就是立法。而仁寿堂另一个特征却是“非君”。看似有董事长、有总掌柜,实则却是资本说话。如果这种思潮由下而上反推过去,那就十分可怕了。

  泰州学派本就饱受“非君非父”的诟病,而徐元佐似乎走得更远。

  这也是何心隐一定要来找他讨论的原因。

  “我觉得,这个问题不大吧……”徐元佐摸着下巴,微微有些扎手。

  “梧桐一叶落,可知天下秋,如何不大?”何心隐道。

  ——这种政治领域的全息胚学说算不算伪科学?

  徐元佐心中暗道,嘴上却说:“这个事情上吧……弟子偷偷问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尧舜有君么?”

  “胡扯什么?尧舜本就是……”何心隐皱着眉头说了一半,猛然醒悟过来:百姓是需要有君的,但是尧舜本身就是圣君,谁又是他们的君?若是说君可无君,那么信仰人人可为尧舜的泰州学派,该如何面对非君和无君的问题呢?

  徐元佐给何心隐了一点时间,让他消化了一下如此离经叛道的话语。他不用担心何心隐将他逐出门户,因为离经叛道本就是泰州学派的家风。至于举报嘛……呵呵,何心隐自己还在被通缉着吧。

  “所以弟子以为,将父子、兄弟、夫妻建立在君臣的基础上,本就是不靠谱的。因为先民没有君臣之时。已经有了父子、兄弟,或许还有朋友。即便日后没有君臣,仍旧还是会有父子、兄弟。”徐元佐彻底将何心隐的理论基础推翻了。

  何心隐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道:“非君。无君,君可为乎?”

  “孔子不愚忠于君,孟子不认独夫,可见君本就可非可无。”徐元佐道:“我觉得师父所谓的朋友之伦为天下正,这个想法很不错。”

  何心隐摇头道:“朋友之伦最多推演到夫妻。焉能涵盖于父子、兄弟?”

  对于后世人而言,先做男女朋友,然后领证结为夫妻,这是正常状态。对于此时人而言,夫妻成婚之后才相互认识,能够成为朋友简直是一桩意外之喜——能够不成冤家就很不错了。

  关键在于,父子和兄弟,无论如何不能成为朋友啊。这两者具有极强的血缘、礼教义务,你说兄弟两人像朋友一样,那么可以友尽么?那不就是祸起萧墙?至于说父子两人和朋友一样。这已经不是离经叛道了,这是满口胡诌玩伦理哏啊!

  徐元佐回忆起自己父亲,当然不是徐贺。

  那位伟大的父亲给他树立了男人的形象,让他在人生的前二十年来,都希望成为父亲那样的人;那位父亲传授了他各种知识,让他能够在变幻莫测的社会中不至于翻船触礁;那位父亲让他看到了生活中的美,使他有所爱好,陶冶情操;那位父亲从未以权威逼迫他,而是以逻辑开导他,情感温润他……

  虽然是父子。然而志趣相投、心心相印,说是毕生挚交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受益于父亲良多,父亲也曾说我给了他幸福和快乐。”徐元佐低声道:“虽是血亲父子,与挚交好友无异。”

  何心隐能够感觉到徐元佐流露出的浓浓情感。那不是一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会有的。他皱眉想了想,道:“然则父子终究不同朋友,你有些混淆了。”

  徐元佐也不强辩,只是道:“为何不能将父子兄弟看做是上天所赐,最先而最不能失去的朋友?上古之世,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是否会出现父子相为友的情形呢?”

  何心隐顺着徐元佐的思路想了想,仿佛站在万丈深渊的边沿,只要迈出一步,便会摔得粉身碎骨。他不由双腿发虚,重重靠在了椅背上,沉声道:“你行太远,恐见弃于父母之邦。”

  ——哥早就回不去父母之邦了。

  刚才的情绪涌动,让徐元佐略有些疲倦。他点了点头,道:“弟子明白,不过这条路还是会走下去的。”

  “好自为之。”何心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有这四个字赠给这位徒弟——恐怕称为朋友更加合适。

  徐元佐知道这四个字翻译过来就是“祝你好运”,不过他也用不着担心。会将一个企业章程推演到天下制度的疯子并不多,正常人是不会做此联想的。

  屋内正陷入冷场,徐元佐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焦躁的脚步声。很快就有人敲响了门,是罗振权。

  “佐哥儿,布行总店的账房失火了。”罗振权道。

  “大白天失火?”徐元佐站起身,对何心隐道:“师父,我先去看看。”

  何心隐犹在思索之中,只是挥了挥手。

  徐元佐只好将宿舍让给他,开门出来,却见罗振权脸上颇为焦虑。

  “这有什么好急,账房里又没有值钱东西。”徐元佐淡定道。

  罗振权又急又气,道:“你刚刚接手布行,账房就失火,里面全是账簿,你怎么办?”

  徐元佐压了压手:“稍安勿躁。”

  “还安什么安!”罗振权真的急道:“你真不担心有人来诈你么?”

  “不担心啊。”徐元佐仍旧稳如泰山的风范,缓步朝外走去:“我看过那些账簿了。”

  “那又如何?”

  “就背下来了呀。”

  “……全……都……背下来了?”

  “当然。”

  “……”

  徐元佐看着瞬间被打懵了的罗振权,心中暗暗笑道:若是没背下来,焉敢叫人放火?少年啊,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若是自己准备好了,机会却放你鸽子,那就创造一个机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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