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赶到唐行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了。
他没想到唐行镇竟然和府城、县城一样早早就锁了门。不过还好,因为不算是国家正规城防,守城人放下了吊篮,让他们入城,只是毛驴得寄养在城外。
小奚奴阿廉这回倒是没有反对,因为这一路上过来,有家客栈已经快成了主仆两人的心魔。
每五里一根立柱,贴心的急救箱,十里亭里的房间描绘、房价说明……可以说无论是赶路的时候,还是休息的时候,触目就是“有家客栈”,好像随行身边。而房价说明里的各种服务,更让人不明觉厉。
什么叫报纸?什么叫广告?什么叫免费留言板?什么叫商务支援?
这些江南的新名词新事务,一路都在挑逗海瑞海巡抚的神经,同时也撩拨得小奚奴阿廉心里发痒。
上了城墙之后,守城人自然是要收费的,不过临走的时候,那人却道:“你若是今晚住在有家客栈,记得明早问柜台上拿门票来,今天这上城钱原封不动退给你。”
又是有家客栈!
海瑞心头一跳:“然后你跟客栈结算?”
在江南,可别指望有人白干活。这里无论士林还是市井,都充斥着一股银钱的气味,不像北方那般讲究人情。
海瑞想了想,倒是觉得江南跟自己的家乡广东——尤其是广州有些像。
“那是自然。”守城人理所当然道:“客官是外地来的吧?要到松江去?”
“正是。”
“看客官像是读书人。”光看那身粗布衣裳,守城人哪里能认出眼前这位竟然是南直十府真正的老大?他道:“若是想寻个馆坐,不用再去郡城,我们唐行也有。如今唐行的经济书院在招人,都要生员。”
“我家老爷可是举子!”阿廉纠正道。
守城人又打量了一番海瑞,道:“失敬失敬。是小的有眼无珠……”
——真举人假举人?我大明还有这么寒酸的举人?
他又道:“那老爷想来是要去郡城参加文会的。有家客栈的掌柜能帮您订下礼塔汇的客栈,不另收钱。”
“多谢。”海瑞微微点了点头,带着阿廉下了城墙。
阿廉小声道:“这有家客栈得人多少好处?走哪里都有人帮他们拉客人。”
海瑞沉默一刻,道:“看来是那东家掌柜的经营有术。”
他下了城墙,却觉得有些不适。
城里似乎太亮了点。
唐行只是有城墙的镇。并非城,所以不受大明律夜禁条例的限制。虽然已经入夜,然而街上走动的人却是不少。路边的酒肆、茶楼、戏园都是人满为患,处处打着灯笼,照得街市恍如白昼。
海瑞本想问问那有家客栈在何处,只听阿廉叫道:“老爷您看,有家客栈!”
海瑞循指望去。却是贴在墙上的一幅画。
那画在灯光下反着光,可以很清楚看到一位笑容可掬的老员外。头戴方巾,身穿襕衫,朝人作揖行礼。“老员外”身右,还画着热气腾腾的饭食、糕点、床阁……下面写着“有家客栈”四个又黑又粗的隶书,再下面画了支羽箭,羽箭下方又有“前方二十步左转”字样。
海瑞走上前摸了摸:“瓷的?”
瓷板画在如今也是个新鲜玩意,只有势家豪门会做了之后镶嵌在在屏风、柜门、床架上,用以装饰。没谁家会把瓷板画贴在外面,实在有败家之嫌。
徐元佐最早考虑材料的时候。想过用纸——江南潮湿多雨易烂;想过用木板——晚上效果极差;想过用壁画涂鸦——颜料留不住;想过用马赛克——没人听说过;
最终还是在康家别墅发现了这么个新玩意。
瓷板嵌在墙里,不用担心潮湿和雨水,晚上只要“借光”一样能看清楚。
唯一的缺点就是制作成本高。有家客栈用来打广告的瓷板画,是四块大小不一的瓷板拼成,如果哪块有损坏还要及时替补。
不过考虑到这个时代也没有广告费一说,所以徐元佐还是能够接受整体的广告费用。当然这个投入也只有唐行和商榻两处大镇才有,重固等地就几条街。每天花几文钱雇三五个当地闲人举个牌子到处逛就行了。
海瑞摸者瓷板:“好奢侈……”他在苏州巡抚衙门官舍里用的床架,乃是仓库里翻出来的不知几手货,能不散架就很给面子了,遑论镶嵌瓷板?
“江南果然富庶。”阿廉啧啧惊叹。
唐行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这种乡下土包子对着瓷板画发呆发愣发感慨了,路过时不免带着得意,隐约中也觉得有家客栈真是给唐行增了光彩。
海瑞带着阿廉循着瓷板广告上的指引走了二十步。果然又看到了一块瓷板。这上面却是个转弯的河道标记,示意转左。
一转之后,触目可见新的瓷板,指引方向。
海瑞本以为有家客栈就在左近,没想到唐行竟然那般阔大,足足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真正看到有家客栈的店招。
大开店门,大堂里灯火通明。甚至照亮了大门前的街道。
任谁走到这里,都会忍不住往里看一眼。
海瑞迈步进去,不自觉地挺了挺腰,好像这店里有股怪异之力,能让人精神一振,不自觉地摆出气势来。
一整排的柜台,背后墙上挂着当日黄历,倒是与别处客栈、驿馆不同。
丁俊明正在柜台后结算当日的草流,听见有人来了,连忙起身,打躬作礼:“客官,欢迎光临。”
海瑞倒是坦然受之,觉得这少年倒是懂礼,道:“我是来投店的,可有下房?”他早就看过了客栈的广告,知道房价,自己难得奢侈一回,住个下房就行了。
丁俊明面带歉意,道:“真是抱歉得很,着,目光朝前台上写着“客满”两字的牌子上扫了一眼。
海瑞才注意到这块告示,颇有些失望。阿廉正要说话,却被他拦住,道:“既然如此,我们去别家看看。这里两套蓑衣,是路上借的,该当还给你们。”
丁俊明连忙出来收了蓑衣,又送海瑞出去,脚下却有些迟疑:“其实客官今日在唐行怕是找不到客栈住了。可有熟悉的民宿么?”
海瑞问道:“唐行可是有什么庆典不成?”
丁俊明道:“如今正是苏松货贸的旺季,往来客商多。而华亭徐阁老在主持一桩文坛盛事,要宣讲阳明心学,南直赶来的士子也多要在唐行落脚。本店的客人主要就是那些士子。”
在三四月的行商潮过去之后,五六月是苏州松江的内部大流通,尤其是苏州的织品绸缎涌入松江。这差不多是蚕丝收、缫、织成成品的工期,也正是江南海贸备货的潮头。
“再加上梅雨天,唐行滞留的客商也不少。”丁俊明道:“所以若没有相熟的民宿,怕是找不到地方。”
“这个……”海瑞有些为难,总不能连夜赶去松江。
“我有两捧稻草睡房檐下就行,只要给我家老爷安排个床铺。”阿廉道:“我家老爷受不得潮……”
“咳咳。”海瑞在牢里患了风湿,加上五十五岁年纪,已经很难像年轻时候那般将就了。他打断阿廉,对丁俊明满怀期待道:“小哥可有法子?我并不挑地方,有张床足矣。”
丁俊明注意到阿廉背的有薄被,其实去睡大通铺也不是不行,总比睡房檐下强。然而他从进入社会就跟着徐元佐混,受到的待遇远比许多家产几十亩地自耕农强得多,觉得那种通铺睡着实在有辱为人的尊严,心下不忍。
“您若是不嫌弃……我帮您安排个地方吧。”丁俊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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