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力将徐元佐送进了披云门便转头回去了。他在打行还是根基不稳,刚吃了仇老九锅里的肉,必须得尽快消化,否则说不定哪天又得吐出去。
徐元佐倒是不担心在城里被抢劫。虽然现在大明的治安状况不好,但是城池之中还算是净土,没人愿意在官府衙门跟前惹事。他信步回了宅子,却见不大的宅邸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还有几个小厮站在车旁,显然是来了大人物。
徐元佐想了想,还是打算从后门进去,又担心后门上了锁,自己却还没有领到钥匙。正当他有所踟蹰时,门外等着的小厮却冲他叫道:“那位小哥,你可是我家新来的伙计?”小厮边说边扯出马车上的牙旗,上面果然是白底黑字的“徐”字。
“正是,我就是新来的徐元佐。”徐元佐飞快衡量了一下站柜伙计和奴仆小厮的地位,相信自己应该算是位高的一方,不过对面是东主的贴身人,所以保持良好态度很有必要。
“少爷在里头等着,你快进去吧。”那小厮道:“就等你那儿的银子了。”
徐元佐连忙进去,见到门子还没开口,门子就让他速速将银子送到正堂去。
徐家有三位少爷,一般只说“少爷”便是指徐阶的长子徐璠。这位徐璠少爷今年三十九,但只要徐阶一日不从“老爷”的位置上退下来,他就必然还是“少爷”。
此时此刻,徐璠坐在正堂上,一边与徐诚闲聊,一边时不时地瞟向门外,显然是在等人。
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侍立在徐璠身旁,虽然没有落座的资格,却好像比坐在下首的徐诚更有气势。
徐元佐一进门就发现了堂上这不和谐的气氛,控背弯腰走到徐诚身边,不声不响地将银子放在徐诚手边的案几上。
“银子总算来了。”倒是那侍立徐璠身边的中年男子开口了:“怎地这般磨蹭。”
徐璠一脸习以为常,并没有在意。
徐诚却干咳一声:“元佐,这是咱们徐府的下人。徐盛。”
“下人”两字显然狠狠刺激了那中年男子的自尊心,颇有些恶狠狠地望向徐诚。
“噢,看着不像下人。”徐元佐自然明白徐诚的意思,憨然帮腔,更不忘再重音标注一下“下人”。
“看样子的确不像。”徐诚干笑一声,脸上老皮微微一扯,倒流露出一股老狐狸的意味。
徐璠虽然没有走科举之路,但是因为徐阶的身份,由官生荫仕,除授右军都督府都事,宗人府经历等职。嘉靖三十七年徐璠原本是要迁云南广南知府,徐阶上本请求改秩,吏部才改职为尚宝丞。
徐璠的生母是徐阶的发妻沈氏,在徐璠周岁时便去世了。因为这重缘故,徐阶对长子更是着意培养,政府中有事都要叫徐璠参与学习。
徐璠的确天资不错,嘉靖四十年永寿宫失火,徐阶举荐徐璠入督大工。
永寿宫工程浩大,工期仓促,建材短缺,又时值冬季施工,难度极高。徐璠尽展理繁治剧的任事才干,指挥数千工役搬运木石诸料,自己出钱激励工人,仅个三月就完成了永寿宫重建。
这等故事在后世文字中可能寥寥数语,但对于当事人而言,这三个月却是毕生财富。
徐璠也是因此拜太常寺少卿,荫一子,保证了徐家第三代的政治地位。
徐元佐根本不用去四处打听,脑中就已经浮现出了种种文字,对主座上那位魁梧健壮的中年人了如指掌。他以前世的心理学,加上今世的阅人术,自信对徐璠的心理状态有了了解。
现在这位干练的少爷一言不发,看着徐诚奚落徐盛,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徐盛在徐府下人的身份之外,更看重的是徐家商行的大掌柜这个头衔。前者让他不得不伏低做小,后者却让他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
“没有尊卑上下的东西。”徐盛咬牙道。
“就是。”徐诚应声接过话茬:“少爷还没开口,下人就不耐烦了。”
徐璠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扭头端茶遮掩过去。却不意还是被徐元佐尽收眼底。
徐盛眼中冒火,躬身对徐璠道:“少爷,咱们取了银子就快些过去吧,二爷他们都等着呢。”
徐璠瞟了他一眼:“急什么。”
“少爷您不知道。”徐盛道:“那黄员外是杨公公的义子,最恨等人,可偏偏又得罪不得。咱们家北面的商路都要靠他照拂的。”
“阿猫阿狗都是员外。”徐璠嘟哝一声,起身对徐诚道:“你一起去吧,也不知道醉月楼如今手艺如何了。”
徐诚这才跟着站了起来,朝徐璠微微欠身,道:“是。”旋即他又转向徐元佐:“抱上银子,警醒些。”
徐元佐心中还有各种疑惑,又见徐盛脸上泛出一丝奸笑,大脑差点当机。还好他手上不慢,一把搂过案几上的银子,撤后一步,跟在徐诚身后。
徐璠打头走了两步,突然听到身后金铁撞击,闷闷作响,回头望去:“你背的什么?”
“回少爷,银子。”徐元佐道。
“不,响的那个。”徐璠问道。
徐元佐道:“是铜钱。”
“背那么多铜钱干嘛?”徐璠又问。
徐元佐暗道:你也得给我时间回去放呀!不过这话是说不出口的,他灵机一动,道:“打赏用的。”
徐璠笑了笑,道:“怕没有两三千文吧?现在松府打赏如此盛行?”
“小的不知以前如何。不过只从少爷之后,必然盛行。”徐元佐顺便拍了个马屁。
徐璠略略一怔,脸上笑意绽放,招呼徐诚:“这伙计善谑。”
徐诚微笑控背,请徐璠先行。
徐元佐跟在后面,也不去看徐盛,更不在意自己与他并行已经惹恼了此人。
徐阶有三个儿子,徐璠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处于大明权力漩涡的最高层。二子徐琨和三子徐瑛留在松江打理家务。这个徐盛明显是徐琨的人马,而自己显然是跟着徐诚的,有什么必要在乎敌人的看法?
徐元佐却有些看不懂徐诚和徐璠的关系。论说起来,两人一主一仆,但徐诚为何可以与徐璠坐着说话,而徐盛只能站着呢?就因为徐诚是徐阶的管家,所以在少主面前也有一席之地?
徐元佐又想到《红楼梦》里有一干老太太身边的人,可以叱骂宝玉和诸姑娘,据说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要尊老敬贤。虽然是家里下人,但因为服侍过长辈,一样该受到小辈的尊重。
看来真个纸上得来终觉浅,要真正融入这个世界,还需要更多的阅历。徐元佐觉得自己现在不缺知识,反倒更缺少常识。
朱里的天地实在是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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