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延津县,廪廷驿
“我出来的时候,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上折子了,东家说也有折子在弹劾二爷你。只是我走的急,没等后头人,后头还会有人接着送信来。东家都安排好了,轮番快马,绝不耽搁。”
尽管知道沈瑞已派人把守了外头,王棍子还是下意识的警惕四下打量一番,打了个手势请沈瑞俯身来听。
他声音压得极低,“东家说,宗藩的事儿,偏偏脚许就踩泥坑里去了,让二爷千万三思,宁可不做,也别脏了自家。”
沈瑞不由神色凝重。
张会这句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叫人抬走力竭的王棍子去休息,沈瑞在房间内静坐良久,才叫人喊来何泰之与幕僚谢先生。
他压低声音把事情说了一遍。
何泰之登时便暴跳如雷,顾及着在驿站中,他强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骂道:“必定是张鏊这兔崽子!待老子回京去,非弄死这孙子!”
沈瑞的愤怒和郁闷比何泰之更甚,因为他早在多年前张鏊没回江西守孝时就曾担心过其会不会倒向宁王的问题。
只不过这些年张鏊也没做出什么来,沈瑞又忙着地方建设,也没空过多关注张鏊。
未曾想宁藩能在这种时候使出这么一招来!
先前因着沈瑞一番操作,朝中已没人什么好意思厚颜吹捧宁府小公子太庙司香了。朝中老狐狸也都看出来皇上的态度了,更不会出头。
这么一来,沈理这样份量的京堂“上书”就相当显眼了,那些被买通的人、装糊涂的人见到这样的“带头人”,自要一拥而上赶紧跟着上书拥护宁府小公子了。
“皇上定是要气得狠了。”何泰之与寿哥也相处多年了,极了解寿哥那暴脾气的。“皇上知道理六哥的为人,不会迁怒吧?张二哥、刘大人肯定也会为理六哥说话的。充其量就是……就是……”
他这话也不知是说来安慰沈瑞,还是安慰自己了。
沈瑞拍了拍他肩膀,没有说话。
谢先生望着沈瑞,沉声道:“宁藩此举,也在打击大人。这件事势必会影响到大人在河南的布局。皇上不会不信大人,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人现下须得把宗藩这件事撕掳明白。”
不愧是一直在礼部尚书身边的幕僚,对宗藩的事儿还真是了解。
沈瑞心下暗叹。谢先生此言正中他心下隐忧。
先前朝中对沈瑞的弹劾都是说他妄自朝赵藩动手,引得宗藩不稳。
而这会儿,必是要说他与赵府沆瀣一气,意在“太庙司香”了。
沈瑞当初种种布置,是为了针对宁府小公子在京中的造势。
赵王世子本身才华横溢就具有“可捧性”,又因初代赵王曾谋夺嫡这历史原因,只要寿哥或者说宣庙一系还在位,赵府一系就不可能入选太庙司香。
所以,若论戳宁王肺管子、搅黄“太庙司香”这件事,赵王世子实在是个又安全又有效的选项。
而其实,在沈瑞心底最深处,因熟知未来历史走向,未尝没有将热衷教育、怀有爱民之心的赵王世子朱厚煜作为替代嘉靖朱厚熜的备选的想法。
当然,血脉总归是大问题。
但,当宣庙一系不在位,当朱厚煜更具有“贤君”潜质时,当从仕林到市井都晓得赵王世子勤学好读、爱惜百姓时,在这“德才兼备”“相类孝庙”的巨大光环下,内阁大佬们当也会考虑一二吧。
然现下,若有人就刻意把他沈恒云往阴谋家、野心家里推,不管朝中大佬以及皇上信与不信,只要种下这怀疑的种子,日积月累,积毁销骨,最终不止毁了他,赵王府也难幸免。
而日后,倘若正德这年号真的只能用十六年,届时上位的是嘉靖又或旁人,翻起旧账来,毁掉的可能就是沈氏全族了。
沈瑞站起身,郑重向谢先生和何泰之一揖,“瑞有事想求先生和仲安。”
慌得二人连忙起身还礼,何泰之更是有些不安,因着亲戚关系沈家人都是称呼他泰哥儿的,几时叫过他表字这般郑重。
“二哥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便是,这般,忒也吓人。”何泰之连忙道。
谢先生也道:“大人言重了。”
沈瑞先向谢先生道:“我想请先生去怀庆府见一见繁昌、庐江郡王。”
郑王一系之前便有不少郡王是无子国除的,人丁并不算兴旺,如今剩下的除了求嗣郑王的东垣郡王,便是繁昌、庐江两位郡王了。
这东垣郡王朱祐檡乃是第二代郑王朱祁锳庶四子的嫡长子。
而当今的繁昌、庐江郡王分别是朱祁锳庶九子、庶十子。
同是旁支,两个叔叔且没轮到承爵,倒让侄子先一步跑去请承爵,若是心里服气那就怪了。
更何况,如今叫侄子折腾的,这郑王的爵位也没了。
“老夫去收一收东垣郡王府的案子,劝一劝繁昌、庐江配合赈灾与清丈。”谢先生捻须道,“复郑王爵是没可能了,但说到底,争这王爵不过是争个禄米王庄罢了,到时候皇上把抄没的田庄赐予他们,岂不又实惠又体面。”
田丰、万东江已把怀庆府那边消息送了过来,东垣因着宗藩条例没能承爵,倒恨上了沈瑞,没少传播流言诋毁沈瑞。
谢先生早想收拾东垣了,只不过彼时在年前赶去开封要紧,那边就先放了放。这会儿,正好一锅烩了。
老先生看向沈瑞,意味深长道:“‘朝中’也是乐见河南多几位‘贤王’的。”
沈瑞点了点头,他正是这个意思。
捧赵王是“别有用心”,但要河南遍地都是“贤王”呢?
那就是不是他沈瑞有野心,而是有本事了,是大大的政绩。
“年节下的还要劳动先生奔波,且怀庆府还有乱匪,有些风险……只是泰哥儿到底年少没经验,我能许给那两位的东西又委实太少,想要说动他们只能请先生出马了。”
沈瑞颇为歉意道,“我想请王棍子保着先生过去,田丰和万东江在那边也有些时日了,必能护先生无虞。”
谢先生哈哈一笑道:“大人多虑了,老夫虽是文人,却也走过些地方,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风雨。”
沈瑞道了谢,又向何泰之道:“仲安,我想劳动你尽快往开封,去见一见周王。”
现下的周王朱睦是最早上书支持宗藩条例的藩王之一,盖因与赵藩一样,周藩的爵位继承也是好一番争夺。
就在不久前礼部回绝郑府旁支袭爵时,就曾将弘治十三年周藩庶支夺嫡案拿出来举例——
现任第八代周王朱睦的父亲朱安是以庶子之身被立为世子,下面同为庶出的弟弟皆有不服。连带朱安在内的几伙人各自纠结地痞无赖,时常互相殴斗。
到第六代周王薨逝时,几人更是直接撕破脸,殴斗升级,惊动了地方官员、巡抚等来断案。
然未等审出个结果来,朱安便暴毙。
世子妃立时上书,请立年幼的长子朱睦承爵。
那几位庶出的郡王简直丧心病狂,一人侵凌世子妃,另一人便去“揭发”世子妃淫乱,说“妃出不正,其子不可嗣”!
后又诬陷先周王乃是朱安毒杀等等。
当时孝庙命太监魏忠、刑部侍郎何鉴查此案,连逮千人,查明此案。
得知几人禽兽行径,孝庙震怒,将相关人等革爵贬为庶人,幽禁凤阳。
朱睦于弘治十四年才得袭爵周王,当时,也不过八岁。
到了正德三年,周王忽上书为其庶弟请封,表示请以周藩汝阳王府子孙例封他兄弟个爵位。
然礼部查出其母乃是乐女,不予封爵不说,又查了查汝阳王府那子孙,一样是传生,遂那位的爵位也被革了。
要说周王不是故意的,沈瑞是断然不信的。
待宗藩条例出来后,这位周王也是积极支持,在宁王上奏江西宗藩不法事时,他也曾奏周府要阳郡君仪宾王环酗酒淫泆,后王环被革职为民。
可见如今周藩内部至今也并不太平。
周王,想必会很乐意看到官府出面将那些“不知进退”的宗枝清除掉的。
想必也是极希望自己的儿子能顺利成为世子、继承爵位,别像他与父亲当初那样受那许多波折吧。
如此,沈瑞能“交换”的东西就多了。
“你便说,皇上给咱们‘便宜行事’的权限,本就是许咱们清理如朱祐椋那样为祸地方的宗藩的,而本官身为礼部侍郎,清查各府‘花生、传生’,为周王嫡长子请封世子,这些都是职责所在。”
沈瑞道,“当然,如果周王能得皇上一句‘贤王’的赞许,这些事情也能更顺遂些,尤其请封世子,本官报上去,也是要礼部、宗人府、皇上最后拍板决定的。”
周王想要的多,沈瑞也给得起,那就不是配合清丈、赈灾这么简单的了。
怎么也得向赵王看齐吧。
何泰之也听过李鐩对诸藩的分析,当下连连点头,道:“二哥放心,我必办妥了。”
“我书信一封给马炳然马大人,有什么事情你便去找他。”沈瑞道。
马炳然最初是河南参政,后调到山东升任右布政使,曾与沈瑞共事过一段时间,今年又被调回河南为左布政使。
马炳然在山东时,因左参政是沈理,左布政使是与沈理交好的袁覃,他本就是无门无派的,自然而然与这两位交好起来。
而沈瑞当时在登州政绩实在闪亮,马炳然也是有心交好,后沈瑞升任山东右参政,两人亦是合作愉快。
此番沈瑞也来河南,双方早就通过几次信,对很多政策都达成共识,马炳然正盼着沈瑞早些抵达。
何泰之点头应下,又问:“待开封事毕,我便往钧州、往南阳府去?谢先生去河南府吗?”
这三处分别是徽藩、唐藩、伊藩的封地。
沈瑞摆手道:“不,河南府、南阳府矿盗猖獗,只怕背后就有这唐、伊两府的手笔,这件事还需好生解决了,暂时不去联系他们。唐藩还则罢了,徽、伊历来作为,同‘贤’字沾不上边。”
尤其伊藩,那是祖传的作恶多端,还一代更比一代“恶”。
在沈瑞前世历史上,伊藩是嘉靖年间获罪除国的。
沈瑞不介意现在让他们早点结束,好救当地百姓于水火。
谢先生道:“老夫此去怀庆,也会让田丰、万东江布置人手查一查矿盗之事。为大人下一步布局打算。”
怀庆、河南、南阳三府多处矿洞,矿藏丰富,铁矿、锡矿、乃至银矿、金沙,一应皆有。
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私采,但财帛动人心,如何能够禁绝!
因有利可趋,流亡之民渐渐聚集,许多矿盗凭借山势,私开洞口,公行劫掠。
官府一来便遁入山林,官兵撤回便继续盗掘,乃至几伙互相仇杀、杀人放火、肆无忌惮,十分猖獗。
河南政府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只是矿盗流动性极强,剿灭困难,这几年年景又都不好,也担心搜剿太过激发民变。
沈瑞对矿藏是极为重视的,尤其是铁矿,直接关系到军、民各类机械的制造,因此早与寿哥报备过,同蒋壑商量借剿流寇将那些矿盗也一并端了。
“有劳先生。只是此事凶险,先生千万小心。”沈瑞道,“再有几日蒋壑大军便该到了,届时我们再行动不迟。”
谢先生表示他会万分小心,让沈瑞勿念。
如此,河南诸藩里,剩下一位崇王。
第一代崇王乃是宪庙的同胞兄弟,周太皇太后的亲生骨肉,自然身份尊贵。
弘治八年时,周太皇太后想念儿子,还想宣崇王进京,因礼部、内阁都反对而作罢。孝庙还因此心生愧疚。
因血脉亲近,崇府得的封赏委实不少,倒也没什么恶行传到朝堂。
到了第二代崇王时,出过一桩事,却是彼时刘瑾当政,用焦芳之计,欲籍没江南官员家产敛财泄愤。
抄了已故都御史钱钺家,借口便是钱钺在河南为巡抚时,以土产红粳米四千石代替旧例中的粟米给了崇府岁禄,并没奏请,乃是崇王请给。
刘瑾给他定罪是交通王府,擅更成法,宜究治。彼时钱钺已故,便抄没家产,几个儿子阖家戍边,遇赦不赦。
实际上改粟为粳是一个便民的常规操作,毕竟是土产,方便,对百姓有利。
要说擅更成法么,或多或少也能沾点儿罪名,但罪不至此,如此重刑都因刘瑾焦芳歹毒罢了。
而崇王府当然也被弄了个灰头土脸,连带着奉承长史一律被罚赎罪米千石。
这第二代崇王正德六年殁了,只是,世子至今尚未有明旨承爵。
先前有刘瑾压着,崇王世子大约也怕被这阉竖抓住什么把柄,老老实实守孝,不曾上书。
如今刘瑾倒了,崇王世子这请封的折子也递上去了,却是石沉大海没个动静。
因此,不需要沈瑞做什么,世子朱厚耀就是冲着早日承爵,也会积极配合,努力树立自己贤王形象,最少是向赵王看齐的。
“汝王那边,大人如何考量?”谢先生因问道。
见沈瑞微微摇头,谢先生又道:“大人,汝王不同,他因无嗣,故此做这‘贤王’,更显大人‘一、心、为、公’。”
他特地将“无嗣”“一心为公”咬了重音。
沈瑞不由一顿,他原觉得汝王这根硬骨头忒难啃了,不啃也罢,但确实是,只有汝王是没儿子的,肯定不会与太庙司香发生关系的,捧出这位作贤王,才显得沈巡抚全然大公无私呢。
他还在犹豫着,谢先生已道:“大人何不让周贤一试?碍于大人在,汝王或不肯见周贤,但若周贤自家去,汝王必会相见。”
汝王毕竟受周太皇太后养育之恩,有这一脉香火情,不会不见周贤这个周太皇太后亲外孙的。
何泰之不由瞪圆了眼睛,下意识的去看沈瑞。
沈瑞苦笑一声,“先生不是不知……”
谢先生道:“皇上派周贤来‘帮’大人,就已是将大人同他放在一条船上了。”
沈瑞微微阖了眼。
当初蔡谅曾宴请沈瑞同周贤,不求和解,只求能和平共事。
沈瑞并未入席,只表示,若有皇命,沈家配合,不会因公废私,至于私交,那就免谈。
此番周贤带兵来河南,也是因有寿哥的密旨。
寿哥想提拔周贤,沈瑞也不会从中作梗,本身德州卫的兵丁便多,又训练有素,周贤的身份也正可以压制一部分宗藩,种种皆能为沈瑞所用,何乐而不为。
虽一路同行,相互配合,但沈瑞从来都没有与周贤相交的意思。
现下,到底也还没到用不用周贤关系到沈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沈瑞依旧是不愿妥协的。
谢先生深知沈瑞的心意,却是笑了笑,全然没有提当年旧事,而是道:“既在一条船上,河南的差事办的好、办不好,便不止是大人的事儿,也是他周贤的事。”
见沈瑞惊愕,老先生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他去劝汝王,是他忠君之举。拿下临漳王府,他也得了皇上重赏,此时不正当报君恩么。”
他含笑道:“大人放心,咱们什么都不用说,只消让他听到一点风声仲安去联络周府赈灾了,他自己就会想明白,会主动请缨去见汝王的。毕竟,劝汝王于他而言,并非难事。到时候,大人不拦着他、给他如实上报功勋,便是大人厚道了。”
沈瑞一时哑然,转而失笑,郑重向谢先生一揖,“多谢先生教我。”
一番商议之后,谢先生与何泰之分别回去打点行装准备立时出发,抢出时间来尽早让几位“贤王”的事迹送到京中。
沈瑞一个人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前前后后想了许多事,但每每坐下提笔给沈理写信,又不知道写什么好。
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将纸团作一团。
那已经是数天前的事了,可能发生的后果都已经发生了,现下,真是什么都写不了。
只能,等一等张会那边后续的消息,再根据局势……上书吧。
沈家的忠心寿哥晓得,沈家与宁藩的血海深仇寿哥更晓得,故而寿哥当清楚沈理是被陷害的,并不会把他划到宁藩那伙去。
不过寿哥那脾气,很难不迁怒,尤其是调沈理回京还有压制上蹿下跳的张鏊的意思,而今倒被张鏊利用了……
只能寄希望于寿哥还要用沈理做大事,不会惩罚太过吧。
至于沈理的应对,当下,真真是进退两难。
被盗印本身也是有罪,更是无能与失职,一旦公开真相,这点在很长很长时间内都会成为政敌攻讦的目标。
而若按下来不提,现下还则罢了,将来一旦宁藩反了,那曾站出来为宁藩摇旗呐喊的都将被入罪,就算内阁乃至皇上都能为沈理作保,只怕也会被政敌围攻。
沈瑞也不由苦恼起来。
*
数日前,京城,沈理府邸
主院里灯火通明,偌大厅堂上,却只三人。
仆从统统被打发到院外候着,端茶倒水的也不留一个。
沈理面色沉凝坐在上首,两侧官帽椅上分别是他的长子沈林,女婿张鏊。
沈林瞪着对面的张鏊,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虽然方才家里人已商议过了,沈林的心情稍有平息,但看到张鏊,依旧忍不住怒意上涌。
这个混账东西!父母此番回京,他带着枚姐儿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枚姐儿思念父母,想在家里多住两日陪伴二老,尽尽孝心。母亲欢喜得什么似的,直说这女婿贴心。
哪里知道这女婿是个黑心丧德的东西!趁着借住机会潜入父亲书房,盗印上书,把整个沈家推进了火坑!
张鏊顶着沈林杀人的目光,却神态自若。
他甚至首先开口打破室内沉默,向沈理道:“岳父也知,皇上青宫尚虚,总是要引一位圣子来,才能安天下之心。事关国本,既有贤王之子在京,正是天意……”
“胡言乱语!你快住口!”沈林又惊又怒,忍不住呵斥出声。
这里不是密室,这样的话也敢说出口?!真真是找死!
关键,找死自己去,莫连累旁人!
沈理抬手冲长子摆了摆,而后转向女婿,脸上神色有些复杂,道:“我原道是有人胁迫于你。看来,是我小觑了你。”
这话语气平平,听在张鏊耳里却是无限嘲讽意味。
他自嘲一笑,沈家没喊打喊杀已是出乎他意料,难道几句嘲讽都听不得了么。况且,木已成舟,嘲讽有什么用。
扯了扯嘴角,张鏊道:“岳父刚回京城,不知前后事,小婿也是为您分忧。”
沈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骂“无耻”。
张鏊充耳不闻,将早已想好那一套说辞搬出来,道:“英明如岳父您,如何看不出,眼下这情势,自是只有争先方能有功。若是跟在后头人云亦云,他日论功行赏,自也没后头人什么事了。”
他目光闪烁,声音低了些:“李阁老、王阁老都有了春秋,岳父既是翰林出身,又是牧守一方政绩超卓,正是更进一步之时……有了这首功,入阁也就顺理成章了。”
说话间目光灼热,好似是他张鏊面临能入阁的局面一样,毫不掩饰对权势的渴求。
“我这处处为岳父打算,为咱们沈家打算……”他道。
沈林恼怒之极,大声喝骂:“无耻!无耻之极!你分明是为了自己打算,拿沈家当垫脚石,用尽下作手段,还往自家脸上贴金?!”
父亲还不到五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既有学识又有政绩,不说那再进一步的话,这工部尚书也是稳稳的!
他也与父亲、与瑞叔多次书信来往,深知父亲正是想借工部尚书这个位置,推广瑞叔的一些工程构想,日后若是各地都能兴修水利保灌溉,粮食收成有保障,何愁百姓不富裕,何愁大明不强盛!
可这一切,都叫张鏊这个小人毁了!
沈理却是丝毫没有动怒,凝视了张鏊片刻,方淡淡道:“下晌,我已上书辞官了。”
张鏊好似没有听清,脸上带着些茫然,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沈林讥讽一笑,带着几分快意的回答他道:“你的盘算,落空了,父亲已上书辞官了。”
张鏊如遭雷击,骤然睁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但很快,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腮肉抽了抽,勉强挤出个笑来,强作镇定道:“到底还是岳父高明,这以退为进……”
沈林要被他气死了,张口欲骂,却被沈理抬手止住。
沈理依旧语气平平,道:“皇上已允了。这几日交接完事务,我便带一家子回松江去。沈林暂留两月,待开春,便找一处地方外放。”
说话间,他示意了沈林一下,又道:“你与枚姐儿和离的文书已拟好,聘礼原也是都随枚姐儿带去你家的,清单在文书后头。”
张鏊扭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脑子嗡嗡作响。
沈理竟能使出这招来!!
沈理虽是主动辞官,但落在朝臣眼里,便是皇上怒了要撸了沈理官职,“主动请辞”不过是给他最后的体面。
雷霆一怒,一个尚书都说罢就罢了,还有谁敢顶风上?!
太庙司香这件事只怕再没人敢提了!
他张鏊辛辛苦苦这许久,先头的心血都白费了不说,这桩事没办好,宁王爷那边……
若还是苗先生统管京城事务倒还好说,偏偏,如今是那最是心黑手狠的小李先生坐镇……
张鏊瞳孔骤然收缩,回过神来时沈林已经是将几张纸交到了他手上,他下意识低头,和离二字端是刺目!
和离!
这种时候和离,就是要置他于死地了!
张鏊一张脸寒冰也似,三两下将和离书撕个粉碎,甩手抛在地上,朗声道:“岳父这是何意?”
沈林早便忍耐不得,因防备着张鏊,那和离书也是誊抄了好几份的,当下又取出一份来,狠狠摔向他,骂道:“你这丧德败行的东西,如今还要赖在沈家?速速签了文书!”
张鏊心中忽生恐惧,更大的却是怒意,眼中也冒出凶光来,一脚踹翻身边椅子,“你沈家又是什么清白人家了?!这会儿倒要与我和离!我签了这文书,你转身还好好当你的尚书,只把我甩开!做梦!”
“你们沈家、谢家一丘之貉!当初还不是看中我祖父官运,巴巴上门来订亲!谢阁老想利用人,却连个亲孙女也舍不得,弄个外孙女来,好稀罕吗?!
“谢家沈家,哪个不是只想占便宜不想出力!不然怎会逼死了我祖父!!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帮凶,这会儿装什么圣人!”
听得这番话,沈理也不由怒了,挥手将高几上茶盏砸在地上,喝道:“休要血口喷人!亲事原是你家先提起,你祖父是钻营谋官而不得,与谢家沈家何干?!”
张鏊忽然裂开嘴,笑得端是瘆人,“呵呵,钻营?他钻营什么了?钻营什么了?不过是给你们沈家的另一个状元郎保了媒!”
显见他也知道张元祯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儿栽跟头的。
沈理脸色更是难看,这里不是密室,事涉外戚,他自不能直言张家乃是沈家仇家。
张鏊只当他词穷,一时似癫似狂,指着沈理道:“你们沈家成了侯府的女婿,占尽了便宜,一个两个官运亨通,倒说我祖父钻营?!你们沈家不钻营?!不钻营你这官位怎么来的?还有那沈瑞!才几岁年纪,满朝没有比他贤良的,就他得高位!”
“你没靠过阁老岳父?!他沈瑞没靠过他阁老岳父?!一个两个都靠着岳父,我却靠谁?”
张鏊一脸怨毒,恶狠狠道:“说我是女婿,哪个为我谋划了,我若不去给刘瑾送银子,哪里得保功名?!我寒窗苦读多年,学识文章哪里不如人,凭什么要被一个阉竖黜落?!但凡你们肯为我奔走,我怎么会落下结交阉宦的名声?!”
“和离?还想和离?还想甩开我?!做梦!我告诉你们,如今这些都是你们欠我祖父的!欠我的!”
“沈家欠你的?!好大的口气,你配吗?”忽的,一个清冷的女声自院中传来。
三人下意识向院内望去,却见是沈枚独自一人走了过来,显然她身边的仆妇丫鬟俱都留在了院外。
沈林忙跑了出去,扶住妹妹,不由心疼。
当父亲说出张鏊行径以及准备为他们和离时,母亲气得狠了,几欲晕厥,妹妹却一直是毫无反应,一副心如死灰模样。
偏她这会儿过来了,听到那畜生的狂言,只怕心里指不上怎么难过呢。
沈林赶忙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陪着母亲?少听那畜生胡吠!快回去!”
沈枚轻轻摇了摇头,“母亲,那是心病,我陪着只怕她更难受。”
这一日里,谢氏失掉了引以为傲的诰命身份,又发现自己当初执意给女儿选的姻缘是如此糟糕,哪里承受得住,直接病倒了。
“我过来了结。”沈枚低声道,抬眼便对上了一脸狰狞的张鏊。
沈枚毫无畏惧,凉凉道,“张探花,你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张家也一向看重你这嫡长孙。那你便告诉我,吏部侍郎张大人拿自家最有出息的嫡长孙,却去配谢阁老家一个‘外、孙、女’,图的什么?”
张鏊登时一噎。
沈枚眼也不眨,不疾不徐一句接着一句问。
“张侍郎病重时,张家四面楚歌,倒三番五次来我家要我赶紧过门,图的什么?”
“张侍郎、张夫人相继过世,我被你拖着守孝数年,‘仁义’如你,也没一封书信提一句退亲,图的什么?”
“你张鏊高中探花前程正好时,却未与我家退亲,图的什么?”
“这几年你在京中四处走动,做的什么,哪些银钱过手,真当我不知道吗?”
沈枚语调平平,不似诘问,却是逼得张鏊一个字也接不上来。
然听到最后一句,张鏊眼神骤然凌厉起来,死死盯住沈枚。
沈枚却垂下眼睫,缓缓舒了口气,伸出手指点了点地上那几张薄纸,道:“张鏊,签了和离书,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罢。”
*
西苑,豹房公廨
张会侯在殿外,脑子里不断转着要回禀的各项事宜,还琢磨着,怎么不着痕迹的为沈理乃至沈瑞说上两句话。
正思量间,里头有了动静,他忙收回思绪,整了整衣冠,等待传唤。
先出来的是钱宁。
这厮见着张会便是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说两句言不由衷的恭维话,毕竟,他钱百户,还是锦衣卫的人嘛,总要对上司低低头的。
实际上那眼中真是明晃晃飞刀子的。
张会哼哈两声,对这个“下属”是连招呼都懒得打的。
随后跟着的,是西苑天梁宫的观主天梁子道人。
老熟人了,张会立刻堆起笑容来问好。
天梁子半点“神仙”架子也没有,和蔼亲切的嘘寒问暖一番,顺手从宽大的袍袖里拿出个拇指大小的瓷瓶来,递给张会,道:“天凉了,这丸子清咽利喉,给大人养养嗓子。”
张会抽了抽嘴角,这牛鼻子,宫里行贿的手法学得恁是纯熟!
就是这爱给人药的毛病改不了!他巴不得这位给的是个行贿的金银锭子呢!
里头传张会觐见了,客气道别后,张会急忙忙奔进殿里。
只见寿哥一身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似模似样的打着坐,一旁小小香炉中青烟袅袅,甚是静谧。
张会一时倒不好开口了。
还是寿哥先撩撩眼皮,慢悠悠问张会道:“那几处,都盯着呢?”
张会忙凑过去道:“万岁放心。”
寿哥用鼻子发出长长一声“嗯”,忽道:“沈理辞官了,朕准了。”
张会一惊,脑子一乱,没能接上话来。
直听到寿哥道:“不愧是状元。可惜了。”
他方猛的醒悟过来,暗道高明,这一招可解了好几处的扣儿。只是,委实可惜了,好好的尚书位,说弃就弃了,这……
张会不敢想太多,忙应道:“臣会加紧盯着各处。”又做了个抓的动作。
“不必。”寿哥却慢悠悠道,“随他们去。”
张会喉头动了动,今儿皇上怎么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都赖天梁子那牛鼻子!
寿哥换了个手势,道:“方才天梁子真人为朕起了一卦。”
张会勉强控制住惊讶神情,没听说过这位还会算卦啊?
“腊月二十三是个好日子。”寿哥道。
张会几乎要笑出声来,这牛鼻子!算得什么卦!二十三祭灶呐,能不是好日子么!特特哄皇上开心么?!
可皇上的下一句,他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他们不是总说青宫尚虚?”寿哥双手合十,神情肃穆,语调却格外轻快,道:“朕便在腊月二十三这好日子,收钱宁为‘义子’,遂了他们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