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腊月,好似立时便有了些年味儿。
京中各处商铺年货早早都摆了出来,辽东的山珍、福建的海味、蜀中的佳酿……这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汇聚到天子脚下来,以图卖个好价钱。
而京城百姓也是见多识广,随着海贸日益繁荣,海外的东西见得也多了,什么都不稀奇了,想赚他们的银子,也不是容易事。
不过今年还真个稀奇的,那便是市面上出现了不少牛羊肉,价格竟是十分便宜。
往年羊肉多自辽东来,自从去年延绥马市重启,京中便多是塞北的肉羊,价格也有下降,但也绝对称不上便宜,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吃得起的。
更不用提牛肉。
为保护耕牛,朝廷是禁止私自宰牛的,便是牛病死了,也要上报官府后方能处置牛肉。
边关牲畜交易,自也是多买卖价值更高的耕牛。
寻常百姓想吃牛肉,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可今年市面上出现的牛肉,多是酱肉、熏肉。
坊间不免有议论,说是今年边关多处重启马市,鞑子恐是怕大明耕牛多了,故意宰杀了牛直接卖肉过来,忒也黑心。
说起来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但又有谁不是掉过头便欢欢喜喜买了便宜牛羊肉回去!
百姓其实最容易被满足,只要锅里有肉,便是一个肥年,日里家家飘着肉香,日子也就格外有奔头。
此时的西苑豹房公廨偏殿暖阁里,也是一阵阵的羊肉鲜香。
寿哥正围着暖锅子涮羊肉,一双筷子上下翻飞,吃得眉飞色舞,好不痛快,时不时还要叫声好:“鲜得紧,鲜得紧!”
“可比你孝敬的辽东羊好。”寿哥笑嘻嘻的筷子一戳张会。
张会也是吃得一脑门子汗,陪笑道:“皇上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想是辽东羊吃得腻了,方觉得塞北羊好。”
寿哥面上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话却颇有些意味深长,“不是朕贪心,这辽东的羊肉固然也好,但,还是比不上北疆的呐。”
张会夹着肉的手不免顿了一顿,很快又十分自然的送肉入口,边大嚼特嚼边笑道:“皇上圣明,重启马市,方令臣等有幸尝得此等美味。哎,真盼着能日日吃到!”
便又调头冲庞天青笑道:“这便有劳子阔了。”
庞天青也陪在席上,只是可要比这两位吃得斯文多了,闻言从容撂筷起身,冲寿哥行礼道:“臣必尽全力……”
寿哥连忙挥筷子摆手,不满道:“没外人,说这些恁是无趣!坐下坐下,快吃快吃。”又指张会,“这厮可是大饭量,你再不吃便被他抢没了。”
庞天青一笑,再次行礼落座。
边关各处马市重启后,四夷馆作为“翻译机构”也有分支入驻当地,更是将触手进一步伸向草原。
庞天青因统管此间事务而地位不断提升,明面上官职也已是翰林侍讲学士,他妻子蔡洛更在上个月被封了郡君。
当然,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看来,这些皆因淳安大长公主府。
淳安大长公主夫妇一直全力支持皇上的所有政策,尤其是宗藩政策的推行,作为宗人令的蔡驸马功不可没。
皇上投桃报李,给他们孙女个郡君也算不得什么。
而本来侍讲学士品阶便不高,彼时又是各路人马瓜分阉党位置之时,庞天青背靠大长公主府,晋升一两级实属平常。
心有妒意的人也少不得说上几句酸话。
庞天青素来豁达,从没理会过那些非议,只将全部心力都用在九边。如今皇上意在北疆,他也正可一展抱负。
“今年会有大批牲畜,原也在意料之中,只不过还是比臣等先前预估的要多。”庞天青遂说起边贸的情况。
当初鲁商在辽东马市大批收购牲畜,致使靠近辽东的部落在卖自家养的牛羊之余,还靠着做二道贩子赚了个盆满钵满。
消息传遍草原,诸部无不眼热。
所以当延绥马市重启后,不少部落试探着过来交易。
在杨一清、沈瑞等人推动下,大明一再放宽牲畜交易限额,又严格管理市场秩序,使价格相对公道,严防欺诈抢掠等行为,草原诸部在交易中换到了大量生活物资,尝到了甜头,回去便着手扩大养殖规模。
从前养殖规模受限,是因为秋冬牧草短缺,养不活那许多牛羊,最后宰杀也是浪费。而今可以在入秋之前便将多余牲畜卖给大明,换来过冬所需的米粮布匹,那还犹豫什么!
消息传开,不止一个部落扩大了养殖,而今年又多开了宁夏、大同马市,因觉来的商人多,必然能卖更多牛马,不少部落是将族中能卖的牲畜都赶了来边关,准备大赚一笔。
结果却是大量的牛羊聚集,导致价格大幅度跳水。
可恁多牛羊带回去也养不过这个冬天,所以基本上只要不赔本,牧民捏着鼻子也都卖了去。
而大明商人们买时候是高兴了,却还要考虑运回去这一路上的草料人工成本——今年大明多处大旱,草料价格也上涨了不少。
在大明不能随意宰牛,在草原上可不犯法……所以,许多牛羊就这样变成了好存放的腌肉制品。
这实惠,也就落在了大明百姓身上,丰盛了年节的餐桌。
但,谁也不是傻子,哪个部落肯费力养大牛羊来便宜大明百姓?
这暖阁内没有外人,庞天青便直言回禀,“虽则今岁牛羊多且价廉,咱们占了便宜,但如此一来,明岁草原上养牛羊的怕要少了。”
“尤其,草原上刚刚传回来的消息,今冬天暖,至今不曾有雪。”
皇上只叫了他和张会来,自不是单纯让他们来共享美味羊肉的。庞天青也不是那等报喜不报忧的人。
张会闻言,掂了掂手中筷子,默默叹了口气。
他在辽东数年,深知这话背后的含义。
冬日若是少雪,翌年草原上十之八九要旱的。
那可就不是明年交易的牛羊减少的问题。
以草原诸部属狼的脾性,一旦大旱缺少粮食,必然是要犯边劫掠。
恰庞天青也在这时道:“臣曾写信给沈恒云,聊过此事。臣等都担心,一旦塞外觉得从马市中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只怕会再起兵戈。”
张会心下一叹,边镇当然十分重要,但对于当下有杨一清镇守边关、又有强大军械利器的大明,鞑虏来犯边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他并不担心边关,而是,担心朝中。
只要有鞑子犯边的消息,朝中肯定又要一场唇枪舌战,会有一大批人跳出来义正言辞要求关闭马市。
在扫清山西诸藩、刘瑾一党的势力后,未待朝中诸公反应过来,小皇帝的人已是迅速补全了马市这边的空缺,将马市牢牢掌握在手中。
边贸利润如此丰厚,诸公却连边儿也没沾到,如何会甘心,自然是要搅合搅合的。
张会如何肯让这样的局面出现,且不说他们花费了多少心血才让马市有了如今的繁荣,单论一旦马市关闭,鞑虏没处弄米弄布,只会变本加厉来劫掠,那才真个是后患无穷。
撂下筷子,张会郑重道:“皇上,马市这边,万不能关停,相反,还得继续扩大交易品类,不止让他们卖马牛羊,牛皮、羊毛种种与我们都有用处——山西武学那边军械研究正用得上牛皮,听闻今年活牛都成了酱牛肉,牛皮倒让他们收了去,正是便宜。沈二那边羊毛纺织工坊也有模有样了,他如今到了河南,也是要在建工坊的,离着山西还近,羊毛运来便宜……”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通,那边庞天青只是默默听着,观察着寿哥神色。
寿哥则没有丝毫停顿,该吃肉吃肉,该喝汤喝汤,好不容易嘴巴腾出空儿来,才一撩眼皮,问庞天青:“可是有人提了西北监军人选?张永?谷大用?”
庞天青眼皮一跳,忙道:“并未。并未。”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只是内阁老先生们也觉边关当提防鞑虏才是,莫要因着马市获利而放松了警惕。”
寿哥忽然绽出个笑容来,道:“若是真有鞑子犯边,朕便御驾亲征,张二,听说李延清那边新出了不少军械,还没处练手?”
唬得两人慌忙站起来,齐齐跪下叩首,皆道皇上万万不可。
土木堡一役给大明留下了太深刻的教训,大明臣子是片刻也不敢忘的。
尤其当今比英庙还爱玩闹,且,他还没兄弟没儿子!真有个万一可没人接这江山!
刚才喝下去的热汤都变成冷汗,打湿了两人后背衣衫。
寿哥不以为然,摆摆手,道:“朕说说罢了,真要御驾亲征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走的。”
跪着那俩人都快趴地上了,近乎哀求道:“皇上三思,万万不可呐。”
大有寿哥不放弃这念头他们就跪死在当场的架势。
寿哥无奈道:“罢了罢了,朕不说就是了。爱卿们快快起身吧。”
两人这才起身,擦擦额头冷汗,重新入座。
寿哥又提起筷子来涮肉,淡淡道:“张永,得留在京中,护驾。”
二人都是头皮一紧,复又起身。
一个躬身道:“是,臣明白。”
另一个道:“臣定加强京师护卫。”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那位,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监控中。”
寿哥不由讥讽一笑,调子拖长,“朕那远房小堂叔呐。”
论辈分,宁王是和宪庙是一辈儿的,是寿哥的叔祖,他的儿子都是寿哥的叔父。
当初选这太庙司香之人,乃因“青宫尚虚”,要“择亲王亲而贤者一人司香,俟笃生圣子,遣还封国”——既是说要为皇上引个儿子来,辈分且不论,总要找个童子来罢,找个年纪比寿哥还大的表叔来引圣子可就真说不过去了。
所以宁王府便派了这半大孩子上京来——这位小公子在家中行四,今年虚岁才十二,虽是庶出,但因着年纪最小,生得最好,嘴儿最甜,深得宁王喜爱。
这小四公子还没踏进京城,那“异色龙笺”的传言便满天飞,如今人到了,吹捧都是“谦恭”“孝顺”之词,那是铁了心抛开辈分,往孝子贤孙上推了。
在上殿面君奉上那五万两银子时,小四公子还道因自己未曾受封出阁,故此在家只按排行称呼,连大名都没有的,想请皇上赐名。
寿哥和颜悦色笑纳了那五万两银子,当场下旨明春动工修缮弘德殿,却一口一个“小堂叔”,生将赐名给堵了回去。
侄子给叔叔赐名?虽是天子,也没这规矩!
虽在殿上遇挫,但那位置在前头吊着,小四公子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这些时日他正仗着年纪小,频频在京中各处公主府走动,还颇得仁和大长公主、永康大长公主等青眼。
而寿哥身边,钱宁、臧贤之流没少吹风说宁府好话,朝中亦有人上书夸赞小四公子,各种暗示太庙司香的礼仪可着手准备了。
寿哥则冷眼看着这起子人上蹿下跳,折子一律留中,不管谁来说什么,他始终只是笑而不语。
这会儿当着两个心腹的面,寿哥才一脸讥讽道:“他还往寿宁侯府、建昌侯府送了东西。”
虽没下话,但显见的,太后那边也是有人同他说了什么。
张会、庞天青都低着头不好接话。
其实宁府往朝中文武重臣家中送礼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淳安大长公主府、英国公府也都收过,而且今年节礼尤重。
当然,这两府都是小皇帝心腹,自不曾欺瞒皇帝,有一部分东西还进了皇帝内库。
寿哥也没有让他们接话的意思,随意的挥了挥筷子,招呼两人道:“怎的又站着?坐下坐下,吃,吃。”
张会暗暗松了口气,转而道:“也就这三两日,临漳的人就该到了。”
这说的是“谋反”的临漳郡王朱厚炣、辅国将军朱祐椋等人即将押送抵京。
从河南到京师,这一路走得颇急,就是为了赶时间。
有这谋反的藩王在那里戳着,那起子跳着脚喊找宗室藩王之子太庙司香的,想必也会安静点。
寿哥微微点头:“沈二素来会踩点儿。”
张会笑道:“沈二还有一招儿,正要臣代为向皇上禀报,看可行与否。”
寿哥佯作抬脚欲踹,笑骂道:“你还卖关子,快说!这个沈二,怎的不写札子上来!”
张会笑道:“却是不好写札子的。他先前不是上书说赵王世子颇有文才么,这不,这又叫人快马送了一沓子其诗作文章来,准备在他家那几处书坊印出来,满京城发一发。”
寿哥呆了一呆,随即拍案大笑,“这个沈二!亏他想得出来!”
随即煞有其事的端出一副学究模样来,向庞天青道:“你们翰林院年下总有赏梅赏灯的诗会吧,正可赏一赏这新诗集嘛。”
庞天青含笑应是,表示这几日就会向同僚友人推荐。
这位青年才俊世子爷诗集一出,仕林一捧,那十二岁只懂“谦恭”“孝顺”的小毛孩子就得靠边儿站了。
听得寿哥笑道:“这次临漳出事,赵王虽管教不利,但难得他一片忠心,深明大义,不包庇叛逆,又捐出禄米为地方赈灾出力,兴修水利、广建学堂医馆,实是贤王,当好生褒奖才是!等那边诗集发出去,朕便赐些东西与赵王世子,再涨一涨赵王禄米。”
张会、庞天青相视一眼,皆道皇上圣明。
得,赵王这贤王名头也稳了,这几样造福百姓的业绩拿出来,宁王那“贤王”可就不够看了。
有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十六岁赵王世子珠玉在前,谁还会闭着眼睛瞎喊宁府小公子堪配太庙司香?!
“沈二果然没让朕失望。”寿哥满意的笑道,又吩咐张会,“回头你挑几个得力人去帮沈瑞。这次临漳事出突然,咱们先前也没料到,有些事,沈瑞这身份,到底不妥,朝里那些人少不得要聒噪,还是锦衣卫去做稳妥些。”
张会心知寿哥这是收拾宗室上瘾了,不知道又惦记上哪一位,河南宗藩着实不少,宗禄也是勒着财政脖颈的一条粗绳子,若真能收拾了那些祸害百姓的宗藩去,造福地方不说,也是为河南财政松绑。
既要收拾宗藩,那就得选几个胆子够大的人了。
张会这边盘算着,那边寿哥又交代此一番临漳抄没的钱粮、土地都划拨地方作赈灾用,以后若再有此等情况一概照此办理,这却是要借庞天青的口给内阁通个气了。
皇帝不往内库里划拉东西而是造福地方,内阁也没不同意的道理。
寿哥又让张会催蒋壑速去河南汇合沈瑞,又叫庞天青用淳安大长公主的渠道传口谕给周贤,这次做的不错,暂时不用离开河南,先配合沈瑞平定河南“匪患”再说,还空口许下个总兵来,以期周贤好好配合。
还让庞天青与沈瑞多联系,就大同马市这边贸情况想个对策,写了条陈递上来云云。
席上气氛越来越轻松,寿哥边吃边问张会道:“游小五婚事可定了?那日听游驸马提了一句,可是想在明年完婚?”
张会笑道:“臣家长嫂也急着呢,只女方家说想多留闺女两年,她也不好催,还说让臣变着法的问问沈二呢。”
当初淳安大长公主做媒,游铉与福姐儿定下亲事,寿哥也是乐见其成的,还曾赏过东西。
当时两人年岁都小,这成亲便也不急。
后山东开海,寿哥便将心腹游铉放到了天津卫,这几年历练下来,游铉已是能独当一面了。
头年福姐儿及笄了,游驸马府便开始频频往沈瑛府上商量婚事。
只是沈家疼惜女儿,总想多留些时日。
而今年先有安化王造反,后有刘瑾倒台,朝堂动荡,两家人既是想把婚事办圆满了,便不会择这等混乱时候。
但转过年来游铉都二十了,驸马府如何不心急。
寿哥听得乐不可支,感慨道:“这转眼小五儿也到了盼着娶媳妇的年纪了!你去和沈二说,他好好干,明年秋收见着河南情况好转,朕便许他回京送他妹子出阁。”
*
咸宜坊一处宅院,密室书房里
“啪”的一声,一本诗集册子被掼在地上,又被人狠狠踏上几脚。
奈何这书装订结实得紧,竟未散乱,只是好端端的雪白书页被踩得乌七八糟。
宁王府留在京中主事的幕僚苗先生垂手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额头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人犹不解恨,又将桌案上的茶壶茶盏统统掀翻,听得清脆碎裂声响,才喘着粗气坐下来,又踹了一脚凳子,咬牙切齿道:“沈家小儿,竟敢一再坏王爷好事,真真找死!”
说着又瞪向苗先生,道:“你在京中这么多年,还弄不死一个小崽子,由着他越做越大,干什么吃的!”
这话说得恁是难听,可苗先生面上也不敢有丝毫不满,诚惶诚恐道:“学生当初也没想到一个小毛孩子能走到今天这步……”
眼前的这位小李先生乃是宁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李自然李真人的俗家侄儿,深得宁王信任,被遣派来辅佐小四公子。
听说,还是有些神通的……
苗先生可得罪不起这人,是半分不敬也不敢露的,但也委实不肯背这个黑锅,因道:“当年,咱们主要对付的是张永和王守仁……这小子,主要还是巴结住了上头那位,被破格提拔……”
小李先生冷笑道:“张永倒是让你弄出京了,结果怎么样,现在风风光光回来了,还把刘瑾给拔了!王、守、仁!你还敢提他?!他倒是在南京没动弹,这些年净和咱们作对了!!苗同江,你他娘的到底是哪头儿的?!”
苗先生擦着额角的汗,不敢接茬。
小李先生一拍桌子,道:“破格提拔!破格提拔到通政司的时候你就该做了他!还留着他!咋么样,他娘的都敢来抄了王府的产业了,你竟还留着他!还由着他出京!”
说着脚下一挑,便将那踩得脏污不堪的诗册子踢向苗先生,“由着他整出这么多事儿来!”
那书带着劲风撞在苗先生小腿上,疼得他一趔斜,却也不敢说什么,身子抖了抖,喏喏解释道:“学生真真已布置了,未成想他走得急……也没想到,他没走文安……”
小李先生怒极反笑,哈了一声,吼道:“合着他没走文安,走了武安啊?!”
苗先生头垂得更低,心知其实沈瑞走文安县也是没用的。
沈瑞出京之后是什么护卫配置,高文虎又是何等战力,小李先生在武安县布置得那样周详,还不是个把时辰就让沈瑞一众人杀得大溃,文安县不过几个小毛贼,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因提到了武安县,小李先生也是一阵阵的窝火。
他是抢破了头才挣到这保着幼主上京机会的,自是雄心勃勃想做一番大事业。
奈何幼主聪明是聪明,可离神童还差得远,诗文书画都拿不出手,没什么扬名的本钱。
他本想着下一步好棋,给那本就熊熊燃烧的河南再添上一把火,既是乱了那人的江山,也能趁机运作一番为幼主博些美名。
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姓沈的一番蛮干生生毁了他这盘棋,不仅逼得他许多招数没使出来就匆匆带了幼主离了河南,竟还有本事把这把火变成一盆水,泼了他个透心凉,给他添恁多绊子!
他不由得大骂朱祐椋,“真真是个废物!给他脸他都接不住!也就配当个地痞山贼!”接着又骂彰德府知府余潘中看不中用。
看着被踢远了的诗集,更是一砚台摔过去,大骂赵王:“这种窝囊废也敢出来捡这现成的便宜?!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等这边腾出手来,就叫他知道知道厉害!那位置不是随便阿猫阿狗哪个都能肖想的!”
小李先生发威半晌,才算出了口恶气。
看姓沈的这布局,是想借着这盆水浇熄了河南的大火,哼,想得美!叫他有命看河南火灭?!
“那起子御史都是废物。”小李先生敲着桌子,“你得再去寻一批得用的来。”
苗先生苦着脸应着,小李先生说得容易,能养下几个御史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他其实没少发动御史弹劾沈瑞,尤其这次沈瑞胆大包天,未有圣旨就抄了临漳王府,朝中本也有人上书弹劾其肆意妄为引得宗藩不稳的,苗先生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
只是姓沈的竟将“谋反”做成了铁证,这些证物证词又极快的送进京师,其又有个礼部侍郎的身份,那些人才不得已闭了嘴。
“那个张鏊也是个废物,让他办丁点儿事也办不好,亏得王爷那般器重他。”
听得小李先生这话,苗先生低声叹道:“本想借他挑一挑谢家,原还顺利,没想到那位竟把沈理弄回来了。想来是为了把沈瑞放出去,才收了沈理回来,没准儿也是防着沈家之意。沈理不在湖广,对咱们也是好的。只是沈理到底是张鏊岳丈,这一回来,只怕压得张鏊动弹不得了。”
他与张鏊还是有些交情的,不想张鏊被小李先生穿了小鞋。
小李先生却冷笑一声,道:“防着沈家?给沈理个尚书来防沈家?少拿这种话来搪塞!
“沈理回京,正正好,送上门来与你,动不了沈瑞,还动不了沈理?
“正好也试一试张鏊忠心,这小子精明得紧,得了王爷的好处,却不想为王爷尽忠,哼,天下便宜事都叫他占尽了。”
苗先生一惊,“这,这,这种时候……还是小公子的大事要紧,若做了沈理,再节外生枝……”
“谁说这会儿就要做了沈理?!蠢货蠢货!”小李先生恨不得伸手去打苗先生一巴掌,只可惜苗先生站得离他甚远。
他招了招手,苗先生硬着头皮上前,却被他一把揪住领子拉近,咬牙切齿道,“自然是小公子的事头等要紧!你得想法子让沈理为咱们的事儿出力!你让张鏊他去……”
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苗先生脸色阴晴不定,并没有立时赞同。
小李先生也不催,松开了手,悠然往椅子上一靠,道:“当然,也没指望他喊两嗓子就能成事。不过既能为咱们所用,又能敲打敲打沈瑞那厮,何乐而不为。天家的事儿,还得指着天家的人——张家那边素来贪财,你得多多送礼去。”
又啧啧两声道:“瞧瞧,同是沈家的状元郎,看看沈理,再看看沈瑾,张家能不窝火?不正是你施展的时候?”
苗先生垂头道:“张家大门倒是好进,尤其建昌侯那边,银钱来者不拒。只是,张家如今在皇上跟前说不上什么话,不然沈瑾也不会只是现在这个官儿了。”
小李先生却露出个笑容来,咂着嘴道,“这不和,更有不和的用法。那你说说,太后就不想要个孝顺孩子吗?有孝顺孩子在眼前比着,那个不孝顺的,是不是也得收敛着点儿?你得揣度太后的心思。这太后的话,有时候比什么都顶用。”
苗先生略有迟疑,他又不是傻子,岂会想不到这里,只是有皇上在,太庙司香这种事,全然轮不到太后做主。太后的话,皇上不听,那就干脆没用啊……
小李先生却郑重道:“张家这条线无论如何不能断了,还得让一些人知道,咱们与张家是来往密切的。懂吗?”
苗先生忙忙应是,他也是一直这般做的,那毕竟是太后,这杆大旗有些时候是很好使的。
说到宫里,小李先生又问:“宫里钱宁、臧贤那两个蠢货是不是失势了?说话一点儿用也不顶!这宫里面,你也得另找人才行。”
他也不无惋惜,当初刘瑾在时,说话还是顶用的,王府护卫都是靠了刘瑾进言才过了明路的。可惜,刘瑾死得太早了,不然现在也不会这样费劲。
苗先生道:“自从刘瑾倒了,钱宁也是夹着尾巴做人,想来也不敢多说话。臧贤倒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学生也在找人了,张锐之外,御马监张忠那边又引荐了一个张雄,如今在司礼监正得用。”
小李先生刚刚露出点儿笑模样的脸又冷了下来,呵斥道:“你少叫张忠去进言,张忠还有大用!若折了他,你有几个脑袋来赔?”
顿了顿,语气略有缓和,“东厂没洗干净前那人只怕不会用,张锐就先放着吧,叫他多竖起耳朵来听消息。司礼监倒是好的。
“苗逵老得快进棺材了,他们会重选个监军的,叫你的人推一把,把张永弄走。
“张永如今这个爵位还坐不稳,也需要点儿战功来稳一稳,西北他还熟,推一推,他会去的。这边司礼监的人不就派上用场了。”
苗先生心下腹诽,张永刚刚掌了司礼监,岂会这种时候舍下?爵位得了就是得了,哪儿有什么稳不稳的说法。且比起司礼监的权柄来,爵位不过是空架子罢了,又算得什么。
想归想,他也是打定主意绝不直说出来的。
听得小李先生问:“天梁观那边呢?”
苗先生忙道:“那几个管事的都搭上线了,只是那天梁子油盐不进……”
小李先生自小跟着道人叔父李自然,僧道的一些手段再是清楚不过,心下冷笑,不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却是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来,乜斜着苗先生,不屑道:“听说那是个金丹派的高人,岂会搭理你们这样的俗人。”
直噎得苗先生干咽了口唾沫,垂头不语。
小李先生这才理了理道袍袖口,慢条斯理道:“来京数日,一直俗务缠身,也没得空闲,你去备上东西,回头我去会一会这位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