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沈琰,沈瑞一面派人去请三老爷,一面快步往徐氏上房去。
上房里,何氏并不在,却留了儿子小楠哥在徐氏这边。徐氏将罗汉床上铺了厚厚的垫子,拿着个带铃铛的布老虎逗弄着小楠哥玩。
小楠哥已走得稳稳的,两步扑过来,一把抓过布老虎,咯咯笑起来。徐氏极是开怀,抱起小楠哥,在他已胖起来的小脸上亲了两口。
小楠哥待徐氏也极为亲近,笑着抱住徐氏脖子,糊了她一脸口水。
徐氏因怕伤了孩子,头上早已去了钗环,被小楠哥这么没轻没重的一抱,头发立时散乱起来,耳坠子挂得耳朵生疼,大丫鬟红霞见徐氏疼得一眯眼睛,连忙过去帮忙,徐氏却笑着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仍抱着小楠哥不撒手。
沈瑞一进门就瞧见这温馨画面,脸上的怒意也消散了大半,又是高兴又是心酸,真心觉着徐氏认了何氏为养女认对了,如今家事上徐氏轻省了不少,又有了小楠哥承欢膝下,每日里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许多。
转而又想起徐氏之所以没能有自己的孩子,都是因着乔老太太的阴毒算计,想着乔氏、想着沈珏,又联系起方才沈琰的话,沈瑞心下对乔家已是厌恶到了极点。
徐氏见沈瑞站在门口怔怔出神,脸上神色变幻,一时和缓一时阴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给身旁红霞一个眼色,红霞立刻笑着哄小楠哥去吃果子,将孩子抱了下去。满屋子丫鬟仆妇也退个干净。
徐氏简单拢了拢头发,点手叫沈瑞过来身边坐下,正色道:“出了什么事情?可是沈琰提起了乔家?”
乔家先前也送了帖子过来,乔大太太也亲自等过门,来说要给乔老太太做法事,既是相请徐氏,也是想问问姑太太乔氏能否去。
乔氏如今,说难听了就是比死人多口气罢了,哪里还能去参加什么法事,乔家也不是不知道这点,却还来这一出,徐氏很是看不上。
徐氏亦知道如今乔三老爷面临着起复,来沈府所谓请她,不过是还打着想让沈府帮忙运作个官缺的意思。
徐氏自然是不会去的,又带乔大太太去看了乔氏的模样,委婉相拒,又暗示届时还是会有奠仪送上的。
乔家早已不比当初,乔大太太将银子看得越发重了,徐氏本人去或者不去,对于乔家大房没甚影响,只要沈家的礼金到了,有沈家的名来显示沈乔两家不曾远了,又有实惠落进她口袋里,乔大太太已是心满意足,当下也不多劝,客气几句也就告辞了。
今日沈琰上门,徐氏也是得了信的,沈琰是乔三老爷女婿,徐氏只当他是来当说客的,因此看见沈瑞面色不虞,便只当乔家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沈瑞面色凝重道:“说到了乔家,但根子上还在贺家,母亲稍等,儿子已经叫人去请三叔了。”
少一时三老爷到了,进门便问:“可是沈琰提了什么?”
三老爷也是知道乔家的事,亦是同徐氏一般看法。
沈瑞请三老爷坐下,将沈琰所说的重复了一遍。又道:“贺东盛打听咱们二房旧事,又问乔家打听源婶子,可见,皇上那边之所以知道孙太爷,必然是他买通东厂买通内官进的谗言。”
虽然那日见过皇上,沈瑞回家后也与徐氏、三老爷一起分析过到底是谁要对付沈家,贺家亦是在怀疑名单首位,三人也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确认了这件事乃是贺家所谓,他们仍是愤怒不已。
三老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怒道:“贺家到底想做什么?!算计沈家一次两次,如今贺二把自己算计进大牢里,贺大竟还敢把主意打到我二房头上?!乔家、沈琰兄弟,哪个与我二房不和他找哪个,这什么意思?!”
他身体不宜动怒,沈瑞忙亲自端了茶过去奉与三老爷,徐氏脸色也是铁青,却仍劝三老爷道:“不许气,自己身子要紧,犯不上与那起子小人生气。”
三老爷这才缓了缓气,端过沈瑞的茶喝了,沈瑞一手扶着三老爷,以免他再激动,才缓缓道:“贺家小人,也没甚做不出的。母亲、三叔莫要动气。”
那日因不曾确认是贺家,母子三人也没仔细研究过对策,只吩咐心腹下人加紧盯着各处,好判断冷箭来自何方。如今确认了,便要赶紧想对策了。
三老爷眉心拧成疙瘩,撂了茶盏道:“如先前说的,松江审案贺南盛当堂亲口承认算计沈家,这罪证确凿的,贺东盛偏又玩这么一手,便是抓了我二房什么把柄,又与他贺南盛何干?贺南盛还会因此脱罪不成?”
“只怕他真会网罗个什么罪名栽到沈家头上,”沈瑞脸上阴沉的可怕,一双眸子寒光闪闪,“沈家若是罪人,怕就没人追究贺南盛的罪过了。”
三老爷怒极反笑,“沈家都分家了,他算计的是五房田产,就算二房成了罪人,与五房何干?”
“便是不能给贺南盛脱罪,也是不想让沈家好过。”徐氏皱眉略一沉吟道:“孙家妹子屡行善事,族人中受益良多,若是将孙家打落尘埃,与她最为亲近的我二房、四房、五房、九房或多或少会受牵连,理哥儿、瑾哥儿,乃至五房瑛哥儿都会被攻讦。”
立足朝堂,名声最为重要,便是无罪的,污了名声,以后再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也是难,随时都可能被政敌翻旧账,被御史攻讦。
三老爷呆了一呆,倒吸一口凉气,“好歹毒的心肠。”
沈瑞牙齿磨得直响,确实,分家之后的沈家很难被单独一个族人牵连一家子,但是孙氏不同,沈家几乎没有一个房头没受过她关照的。
栽赃给孙氏一个什么样的罪名能够打击一片?还是在孙太爷、孙氏都去世多年之后?若是栽赃个是似而非的罪名,才是百口莫辩。
沈瑞也曾暗自揣测过孙太爷的身份,皇上那边则明确问了是不是海商。可见贺家当时往海商海匪这边吹风的。
海商还是海盗,在明朝,界限不是那么鲜明,大海商也常做海盗的买卖掳掠周遭小船队,海盗也常扮作商船各处去销赃。
所以,通倭,通匪,这两条也都是最可能被诬陷的罪。
但到底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也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这样程度对沈家的影响非常有限。
若真是诛九族的大罪……也就谋反叛国之类,可是这个谋反也太儿戏了,太平年景哪里来的谋反?
……白莲教?!
昨日不曾确认是贺家也就没往深里想,这会儿沈瑞脑子里乱纷纷,想到造反脑子里先跳出来的便是“邪教”二字,他印象里明朝一直在围剿白莲教,但是始终也没能剿灭,白莲教也一直活动频试图颠覆大明江山。
若是孙家被污蔑是白莲教人……
沈瑞犹豫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
三老爷闻言目眦欲裂,连声骂贺家卑劣,又道定要找御史弹劾贺家勾结宦官,因骂道:“便是当了人手中的刀剑又如何,也定要让贺东盛这卑鄙小人再没脸面立足朝堂!”
徐氏沉下脸猛喝了一声:“三弟!”
三老爷呆了一呆,他素来将长嫂视作母亲一般,亦极少见大嫂这般疾言厉色,当下也没了言语,如犯了错的孩童一般,讪讪低下头。
沈瑞忙又过来安抚徐氏,徐氏摆手示意无妨,平缓了一下呼吸,先训斥三老爷道:“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岂能轻用?什么叫作刀剑又如何,一旦被划入哪一派里,便是没有孙太爷之事,如今的沈家可能禁得起政敌的一击?你已是沾染了那群御史横冲直撞顾前不顾后的习气了!”
这话已是说得颇重,隐隐将田家也扫带进去,三老爷脸上颇不自在,低声道:“大嫂莫恼,是我一时气急了。如今……我其实也不大与田家那些翰林御史来往了。”
徐氏脸上缓了缓,她也是有心给三老爷提个醒,田家那边的文人御史背后也指不上有谁的势力,现在的沈家实在不宜与任何一方搅在一起。
她瞧了一眼沈瑞道:“瑞哥儿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是旁的人往那起子妖人上污蔑孙家,我们倒要问问,他们若与妖人无涉又如何知道的。但贺东盛在刑部多年,江洋大盗也不是没审过,倒真容易被做文章。”
沈瑞也捏了一把汗,他只是下意识想到,并没有仔细推敲,徐氏这么一说,倒真有几分影子。
徐氏又道:“都是过去的事情,捕风捉影的,也让人防不胜防。咱们若刻意做了什么,反容易弄巧成拙,到时候百口莫辩。”
三老爷急道:“嫂子的意思是,如今我们就什么都不做,静待他贺家出招不成?”
沈瑞见已是初冬时节,三老爷额角却已渗出汗来,显然情绪十分激动,不免担忧他的身体,连忙再次奉茶安抚三老爷道:“三叔莫急,沈家岂容贺家如此。”
徐氏瞧着沈瑞,点了点头,满眼欣慰,脸上却不曾带出,只沉声问道:“瑞哥儿有什么主意?”
沈瑞先前虽不确定贺家此举到底何意,但是却早已有了应对贺家的法子,当下便道:“我同意母亲的看法,亦如我岳父所说,现在的沈家,做了就容易犯错。面上,我们就是要静观其变,什么都不做。以示清者自清。而实际上,我们根本不用去管贺家要做什么,我们只要继续去抓贺家的罪证,钉死贺家,任他再攀咬谁也没用。”
凭他几路来,我自一路去。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徐氏脸上隐有笑意,三老爷也点头,又面色凝重道:“可还是贺平盛之事?贺北盛被贺东盛拘得严实,根本没法接触套话。”
沈瑞摇头道:“先前我就在想,宁藩虽对沈家下手,但绑了长房嫡孙小栋哥,无疑是想以之要挟,未尝没存了拉拢利用之心。而驱使章家已是铁板钉钉。松江大族就这么几家,宁藩岂会对贺家半点不碰?贺南盛认罪得那般痛快,既可能是因当时证据确凿,他抵赖不得,可又焉知他不是为了掩饰更重的罪责?”
三老爷点头道:“这案子拖了这许久也不曾审结,想来大佬们也是想从这案子里深挖出些人来,前几日章家族里重要人物不就是被押送进京了么。”
没准儿就是章家阖家锒铛入狱刺激了心里有鬼的贺家。
叔侄俩对视了一眼,想到一处去了。
“该盯着贺北盛还是盯着,也叫人看一看在松江跟着贺南盛的管事如今都在哪里。”沈瑞道,“再回松江去仔细找一找,问一问,贺家前前后后都接触了什么人。”
他顿了顿又道:“章家这一下狱,惊没惊到贺家不知道,却一定惊到了陆家。我想,陆家会乐意配合咱们的。”
徐氏颔首表示同意,又道:“只是如今,咱们家人再回去一趟,太显眼了。你可有南下人选?”
沈瑞应声道:“理六哥、瑾大哥和我都不能再动了。我想遣长寿往南边走一趟。南边儿还有五房的三位哥哥,且我瞧三房琏四叔也是极有才干的。”
有沈瑛在南边,徐氏也放心许多,提到三房,不免想起沈玲的事,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喜,但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若有得用的人还是当用的。
徐氏叹道:“沈家族人,也不能一味只想读书入仕而不知庶务。也是时候多看看寻寻那些读书不成却能打理庶务的族人。沈家想稳,这样的人也断不能少的。”
*
侍郎府,东跨院上房。
门一打开,就是一阵酒气扑鼻。
贺北盛歪歪斜斜倚在榻上,衣衫邋遢,手中持壶,也不用杯子,就着壶口往嘴里灌上一大口,口中含混说了两句什么,便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地上两只鞋已被酒水打湿大半,一旁倒着个小酒坛,还嘀嗒嘀嗒淌着酒,浓郁醇香就此飘出。
贺东盛铁青着脸,两步走过去,拿起案几上冷茶泼在贺北盛脸上。
贺北盛一个激灵,睁开惺忪醉眼,见是大哥,脸上抽了抽,像是要挤出个笑来,但肌肉已经不受意识控制,这个笑容十分扭曲,嘴里发出呵呵声,似笑又似哭,“大哥,呵呵,大哥,我害了二哥……”
贺东盛气血上涌,再忍不住,抬手就是一巴掌。
随着清脆的响声,贺北盛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
但这样的力道贺东盛非但没能解恨,那恨意反而被激出来,于是反手又是一巴掌。
贺北盛被打却半点也不躲,还像在笑,但声音里哭腔已是明显,“呵呵,呵呵,打的好,打的好,我该打,我该打,大哥啊,我对不起二哥……”
贺东盛更恼,巴掌抡圆了招呼过去,却被身后心腹管家死死抱住。
管家已急出满头大汗,口中不住劝道:“老爷,老爷!五老爷醉了,老爷息怒。老爷,老爷,老太太就在后院……老爷诶……”
想到老母亲,贺东盛终于控制住手上力道,还是恨恨的怼了一拳在贺北盛肩头,冷冷吩咐道:“把他弄醒,拖到前头来,以后所有事,他都必须睁大眼睛给我看着!”
管家连声应下,拿袖子擦了额头的汗,一面送贺东盛出去,一面骂都在院中抻脖子瞅着却不敢进门的小厮,“都是死人啊?!怎么伺候的五老爷?还不快去催醒酒汤!谁再敢给五老爷拿酒,就打断腿卖盐场去!”
小厮们都喏喏应是,手忙脚乱的扶起贺北盛,又是催吐又是灌醒酒汤。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才让贺北盛穿得整齐出现在贺东盛的书房里。
贺东盛脸比锅底还黑,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幼弟,有几分骇人。
两兄弟年纪差得多,长兄如父,贺东盛又一向颇为严厉,且贺北盛心里有鬼,瑟缩了一下,才呐呐叫了声“大哥”。
下人都退到院外守着了,贺东盛也不压着脾气,怒骂道:“你瞧你什么样子!这么久半点长进没有,遇到事情就只知道喝个烂醉!便是你醉死了,也于事无补!是个男人就该担当起来!我叫你跟着听那些事为的什么,你不知道?!”
贺北盛一汪眼泪在眼里打转,强忍着没敢哭出声,可调子已是变了:“我知道,大哥,我都知道,但是我心里……我一想到我害了二哥……”
“住口!”贺东盛暴怒之下甩手一个砚台丢了过去,正砸在贺北盛大腿上,打得他一个趔斜,一摊浓墨污了衣衫。
偌大的石块砸得人生疼,贺北盛下意识呼痛,禁不住弯下腰揉了揉。
贺东盛也知下手重了,探头看了一眼,见幼弟又抬眼看他,便板起脸骂道:“我说过,那件事就烂死在心里!这样的时候,你还敢把这话挂在嘴边,是想一家子陪着一起死吗?”
贺北盛面露惊恐,也顾不得疼了,两步奔到桌旁,惶恐道:“难道二哥……二哥……会……会判死罪?!”
贺东盛恨不得抡圆了胳膊再给他一巴掌,暴怒喝道:“浑说什么!”
贺北盛瞪大了眼睛,直盯着大哥,想要个答案。
面对这样的幼弟,贺东盛最终泄了气,阖眼微微平息呼吸,缓缓道:“昨天你也听到了,那个卖给老二题的人不简单,若是这件事瞒得好,以老二现在承认的罪行,不过是几年牢狱,最多最多也就是个流放。但若这件事捅出去了,”贺东盛骤然睁开眼睛,死盯着贺北盛,“那这一家子还有没有性命都要两说。”
贺北盛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流放,其实也不是他能接受的。
当初他知道二哥算计沈家,也曾不屑于二哥行径来着,但想着赔些银子,最多最多二哥下狱个把年,也就罢了。
他北上时还意气风发,想着凭大哥的官位本事,他也帮忙打打下手,保下二哥是小事一桩。
不成想,这件事,最终会绕到他头上来。
最终,会是他害了二哥,甚至害了贺家……
贺北盛还肿着的脸上已挂出绝望之色。
贺东盛忍不住皱了皱眉,心下嫌恶起来,若是老三还在,这个幼弟就这样痴痴傻傻一生也无妨。可惜了老三去的早,老二如今也不中用了,他必须让老五立起来,撑起贺家来。
贺家后继无人的无奈,不止贺南盛有,贺东盛的感觉更加强烈一些,每当看到“亲戚”沈家那些后起之秀,他都是暗恨不已。
幼弟不是读书的料,贺东盛就想往二弟那个方向上培养他,这才会在最近与幕僚议事、乃至讯问老家管家时都带着贺北盛,却不想,反倒将懦弱的幼弟吓破了胆。贺东盛简直失望到了极点。
下一代还太小,都在读书还不得用。而族人中,除了老五也就是老十七贺平盛了。而贺平盛,贺东盛只剩下后悔了,当初不应该一时心软没拗过幼弟放了贺平盛一码,当时若是弄死了贺平盛,如今会安稳许多。
贺东盛的人手最近才将贺南盛入狱后失踪的心腹管家贺祥抓回来,昨日送进京里,贺东盛讯问之下方知,当初五千两银子卖乡试考题给贺南盛的,并不是什么南京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