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巡抚见陕西官兵一直到入夜了,都没有什么动静,便以为许梁说的要离开山西的话是假的。
他正要按往常一样,赶去中军大帐吃晚饭,刚出房间,忽然发现整座军营都开始暄闹起来,无数陕西官兵从各自的营帐里走出来,穿戴好铠甲,收拾好行礼,便开始在广场上列队集合。
那些营主,把总,哨官清点了自己所属的人马,便按照编队,有序地撤离。那些居住的营帐,居然都没有要拆卸的意思。
吕巡抚看见许梁和铁头已经披挂整齐,从中军大帐里走出来,看见吕巡抚目瞪口呆地站在中军大帐门口,许梁很是热情地哈哈一笑,道:“吕巡抚,本官这就率军离开山西了,从此山高路长,咱们后会无期。哈哈……告辞告辞!”
说罢,便绕过吕巡抚,大步往外走。
吕巡抚看着许梁大步前行的背景,抬手招了招,又颓然放下,黯然道:我,我晚饭还没吃呢……
吕巡抚便伤心地看着一队队陕西官兵撤出营外,走上官道,消失在远处。许梁的那辆标志性的黑色马车再也看不见了。
十一月的寒风呼呼地吹,刮得各个帐蓬啦啦作响。吕巡抚看着空空荡荡的陕西军大营,黯然地叹气,然后进了中军大帐,在桌上找了些点心勉强填饱了肚子。
然后吕巡抚便犯难了:这种时候天色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太原城的城门想必早就关了的。再者说,即便是没有关闭,从陕西官营到城门口也有五六里路程。天黑路上不太平,吕巡抚一个人是不敢走回太原城去的。
他想了想,便只有无奈地暂且在陕西军营里暂住一天,一切待明天天亮之后再说。寻思一阵,吕巡抚瞧了瞧空空荡荡的中军大帐,不禁暗骂自己蠢,这种时候陕西官兵都走光了,整个大营就自己一人,这种时候,自然是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况且,中军大帐的布置远远比自己的小屋舒适许多。
吕巡抚亲自动手,把中军大帐里所有的油灯都点亮了,十几盏灯光照得中军大帐亮如白昼。然后吕巡抚便在这一片亮光之中,躺在许梁曾经躺过的床上,迷迷登登地应付了一晚上。
第二天吕巡抚是被自己饿醒的。没有办法,昨夜只吃了些剩下的点心,不经饱。他又在几个营帐里面找了一番,总算老天开眼,居然又找到一些吃的。
勉强吃了一些,吕巡抚见天色已经大亮了,便想着早点进太原城去,回到自己的巡抚衙门。
他出在大营,在官道上走了一阵,忽又回头,再次回到陕西军营,在士兵营帐里翻找一阵,终于满意地找到了一把丢弃的匕首,揣在怀里,再次上路。
从陕西军营到太原城也就五里多路,大清早的官道上难得看见行人。吕巡抚徒步走了一阵,便累得气喘吁吁,由于怀里揣了兵器,吕巡抚胆气便壮了许多,见左右都没有什么行人,吕巡抚便安心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
远远的太原城门已然遥遥在望,吕巡抚坐着坐着,脑子里便开始寻思回到巡抚衙门之后该怎么办?同意无偿提供给陕西官兵物资的手令让吕巡抚在山西官场的声望一落千丈,山西王布政使那一伙人原本对自己便不太服气,这次借着手令的事情必然会全力打压。
王布政使在山西当了半辈子的官,人脉十分深厚,隐隐便是山西本地官员的龙头老大。吕巡抚在山西,如果没有曹文诏和左良玉的兵力支持,还真压不住王布政使。
看来回到巡抚衙门的第一步,得与曹文诏和左良玉接上头,只要这两名领兵将军支持自己,那么,王布政使那伙人便翻不起什么大浪。
吕巡抚在石头上坐了许久,将回到巡抚衙门之后的一些重要事情都想清楚了,便拍拍屁股,起身,准备再次起程。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
吕巡抚回头张望,猛然间吃了一惊,只见官道上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兵领头,中间护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再后边是一支步兵。整队人马队列整齐,虽只有一两百号人,看那骑兵的军容阵式,居然是正规京兵。
吕巡抚瞳孔微缩,然后他看清了队伍前方,那杆旗帜上的标字:“内阁次辅徐”!在现在的大明朝庭,敢打这个旗号的,别无分号,只此一家!
内阁次辅徐光启!
徐阁老居然到了山西?!吕巡抚惊呆了!
直到骑兵靠近,战马四蹄扬起的尘土都快飘进了吕巡抚的鼻孔,吕巡抚才惊醒过来。吕巡抚牙一咬,脚一跺,忽然惨嚎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忽然扑到了骑兵正前方,跪地大呼道:“徐阁老!救命哪!快救救下官吧!”
走得近的骑兵被吕巡抚这么一拦,生生收住步子,领头的骑兵校尉打量眼吕巡抚,见他穿着件寻常的衣物,便没好气地喝道:“大胆!你是何人,敢拦次辅大人的路!不要命了吗!”
吕巡抚听得骑兵校尉如此说话,心中更加有底,伏地大叫:“次辅大人,下官是山西巡抚吕志高!下官求见次辅大人!”
骑兵校尉听得眼前这人居然自称是山西巡抚,不由将信将疑。这时候,整个队伍由于吕巡抚的忽然拦截,已经停了下来。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内阁次辅徐光启听得外面的动静,又得报居然是山西巡抚吕志高在半路上拦路,不由睁开了眼睛,传令放吕巡抚过来。
吕巡抚闻言大喜,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赶忙走到马车旁,酝酿出悲伤的表情,朝徐阁老拱手道:“下官山西巡抚吕志高,参见徐阁老,下官不知徐阁老驾临山西,有失远迎,还请阁老恕罪。”
徐阁老打量着吕巡抚,点头道:“你就是山西巡抚吕志高?”
“正是下官!”吕巡抚恭敬地再次拱手,然后一脸悲切地道:“阁老,下官可算盼到朝庭来人了,您可要为下官作主哪……”
徐阁老皱眉,朝吕巡抚摆手道:“老夫问你,你可是从陕西军营里走出来的?”
吕巡抚微微一愣,暗道:他怎么知道?
然而接触到徐阁老严肃的眼神,吕巡抚在搞不清楚状况之前,只得据实禀报:“是,是的。”
徐阁老听了,微微松了口气,然后追问道:“那陕西兵的人呢?陕西巡抚许梁呢?老夫刚从陕西军营那边过来,军营里空营一座。”
吕巡抚茫然地看着徐阁老,然后指了指徐阁老身后的官道:“许梁他……回韩城去了。”
“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徐阁老脸色微变,忙问道。
“就……就昨天晚上。”吕巡抚喃喃说道,然后觉得奇怪,便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徐阁老回头便朝一名骑兵校尉沉声吩咐道:“你带人赶快追上许梁,命他到太原巡抚衙门来见老夫!”
校尉肃然拱手,带了两名骑兵,拨转马头,便绝尘而去。
吕巡抚见校尉走远了,便再次朝徐阁老拱手,“阁老,您可要为下官作主哪……”
然而徐阁老似乎转眼间心情便不佳了,眼神不善地瞪了吕巡抚一眼,摆手道:“吕大人,你有什么话,待老夫到了巡抚衙门再说。”
“呃……”吕巡抚心里一跳,这老头怎么突然间语气就这么不友好了?难道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徐阁老放下车帘子,坐回了马车里面,然后沉声说道:“起程。”
整支队伍再次起程,护送的骑兵,步兵见吕巡抚站在那里,便绕过吕巡抚,护着马车往太原城走去。
吕巡抚愣愣地站了一会,便追上马车,在马车外陪着笑脸说道:“阁老,您看下官刚从陕西军营里出来,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您看能不能借匹马给下官骑骑?”
马车里没有声响,没有回音。
吕巡抚只道是队伍走动声间太嘈杂,徐阁老坐在马车里面没有听到自己说什么,便又紧追着再次说了一遍。
又等了一会,这次徐阁老终于有回应了。
“前方就是太原城了!吕大人既然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便再走几步吧。”徐阁老在马车里面冷冷地说道。
吕巡抚听了,先是一愣,随即听到旁边护卫的低低的笑声,不由羞红了脸色。讪讪地跟在马车后边,一步一步老老实实地往太原城走。
徐阁老派出去追许梁的骑兵校尉带着两名骑兵,沿着官道一路紧追,好在许梁离开时,身边有五千多巡防司的官兵,这么多人的军队移动,自然会被许多人看见。这也给校尉追人时带来了便利,有了这些眼睛,校尉在靠近平阳府边境的时候,终于顺利地追上了许梁的队伍。
而这个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校尉一脸风尘,气喘吁吁在站到许梁面前,将徐阁老到达山西的事情说了,并传达了徐阁老的指示,要许梁即刻回太原,徐阁老等着见他。
许梁很是吃惊,“徐阁老到了山西?这事本官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校尉很无奈,道:“许大人,徐阁老赶到太原城外的时候,许大人已经率军开拔了。这不,徐阁老命属下马不停蹄地来追您了吗?”
许梁很是不好意思,搓着手难为情地道:“这个,本官真的没有料到徐阁老会来山西。以徐阁老和本官的关系,如果本官知道徐阁老会来山西,那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情,本官也会放下来,专程去迎接徐阁老的。让校尉你跑了这么远的路,真是不好意思。”
校尉听得许梁如此和气地说法,不由感到很有面子,朝许梁拱手道:“许大人客气了。您看我们已经耽搁时间太久了,徐阁老该着急了。许大人,咱们这就动身回太原吧?”
许梁听了,却是连连摇头,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急。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校尉,本官瞧着这时辰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这样,本官传令队伍停下来生火造饭,待吃过午饭,本官便让队伍先行,本官与你一道回太原参见徐阁老。”
校尉一听,许梁没有拒绝回太原的意思,况且只是吃一顿饭而已,也误不了多少时间。再加上自己这三人为了尽早追上许梁,已经跑了一天一夜,累得也够呛,是该吃一顿饱饭了。校尉便笑道:“那就听许大人的安排。”
许梁十分开心地一笑,随即大声传令队伍停止前进,就地扎营,生火做饭。
五千多巡防司官兵原地扎营,开始有序地准备午饭。
许梁对校尉很是客气,硬是要拉着校尉三人坐一下,从马车上取来好酒,给三人倒上,又让巡防司提督铁头做陪,给每人面前倒上一杯,许梁亲切地笑着,呵呵说道:“校尉,一路辛苦了!来,尝尝咱们陕西的美酒。”
校尉三人对视一眼,皆摇头。校尉陪笑道:“多谢许大人的赏赐,只是小的是徐阁老的侍卫,未得徐阁老批准,不敢擅自钦酒。”
许梁听了一愣,将伸到嘴边的酒杯也放下了,然后钦佩地道:“徐阁老一直是本官非常敬重的大人。想不到徐阁老手下的侍卫,居然也有如此风骨,难得啊难得。”
校尉三人听着,便颇为自豪地轻笑。
许梁便不再提饮酒的事情,言语轻切地向校尉三人回忆起当年许梁在京师时候的事情。然后朝铁头示意道:“阿铁,既然三位校尉都不能喝酒,那咱们便换茶。以茶代酒也是一样的。”
铁头点点头,便起身去准备泡茶。
校尉三人连道不敢,便要起身。
许梁却不以为意,再次把三人按着坐下来,道:“无妨,三位远来是客,又是徐阁老的侍卫,当年本官受徐阁老点拨甚多,有机会招待一下徐阁老的侍卫,也是应当的。”
校尉三人听许梁把这话都说出来了,即便是如坐针毡,也只得耐心地忍着。陪着笑脸,听着许梁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忆京师时光。
过了一会,铁头把泡好的茶水取来了,又依样给三人每人倒上一杯。许梁便看铁头一眼,见铁头微微点头,便笑吟吟地朝校尉三人示意道:“这是本官从长安带过来的长安本地茶,虽然没什么名气,但却香醇得紧,三位尝尝。”
校尉见许梁如此盛情,感觉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了。在许梁的一再抬手示意下,三人觉得再不喝,就实在太对不起许梁的盛情了,于是三人感动地端起茶水,大口地抿了几口,然后应景地点头道:“果然是好茶。”
许梁哈哈一笑,道:“是啊,三位喜欢就好。唔……刚刚说到本官在锦衣卫的牢里关了几天,后来居然见到了一个老太监,叫刘若愚的……”
许梁吧啦吧啦地讲述自己的京师历史,中间又劝着三人喝了几口茶水,过了一盏茶功夫,便见校尉三人眼皮子沉重,各自扑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许梁拍了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朝铁头说道:“吩咐下去,全军吃过午饭之后,加速前进。”
铁头点头,然后疑惑地问道:“少爷,咱们这么着急做什么?”
许梁幽幽一叹,“阿铁哪,不急不行啊。狼来了,咱们得赶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