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梁一夜未睡,待得天明,便有锦衣卫前来,将许梁锁了押出监牢,待到得诏狱外面,便有候在外边的兵马司的兵丁守候,一辆囚车已备好。
负责监斩的都察院监察御史史俊生一脸阴冷地笑意,快意无比地核对一遍手续,便一挥手,由兵丁押着许梁推进了囚车中,自始自终,许梁一脸木然。
史御史抬头看了看天色,洋洋得意地朝一众负责押送的兵丁挥手道:“犯人已到,出发……”
“慢!”忽然一声高喊自诏狱一侧传来,锦衣卫千户徐长青手里拎了一大坛子酒,就如捏着只无足轻重的小鸡仔一般,大踏步地走上前来,兵马司的兵丁犹豫着想要拦住他,却被徐千户重重地一把推开。
“徐千户,你要干什么?”通过这一阵子审讯许梁时与锦衣卫的这位千户官相处,史御史发现这徐千户对许梁极是维护,而且扯着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的名号胡搅蛮缠,连主审官佥都御史张年运对他都极为头疼,就更不用说小小的七品言官史俊生了。
徐千户走到史御史身旁,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手中的酒坛子,不屑地瞥了眼史御史,“本千户与许梁一见如故,眼看许梁即将上刑场了,特沽了坛好酒请许梁品尝品尝。”
“这,这可不行。”史御史神情紧张,拦着道:“这许梁可是钦犯,眼下本官正要押着他赶往刑场,徐千户,耽误了时辰,本官可担待不起。”
徐千户撇嘴毫不在意地道:“史大人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离午时还早着呢。我就想送许梁一送,误不了什么事儿!”
“那,那。那也不成……”
“哎,我说你这个人是死脑筋哪?”徐千户沉下脸色,不悦地道:“怎的这般难说话!就是罪大恶极之人死前还能吃顿饱饭呢。何况许梁还曾是朝庭的官员!”
徐千户伸手一推史御史,将史御史推了个趔趄。自顾地走到囚车前,朝许梁道:“许大人,徐某提酒来送你了,喝了这坛酒,你也好安心上路。”
史御史稳住身形,对徐千户怒目而视,却也不愿意得罪锦衣卫太狠,愤愤地低声咒骂两句。站在边上敢怒不敢言。
许梁听了徐千户的话,好一会,眼睛里才逐渐有了焦聚。他盯着徐千户一会,咧咧嘴,声音沙哑,“许某一早便让人带出来了,肚中空空如也,徐大哥能带酒来,正合我心意。”
徐千户哈哈一笑,朝边上一扬头。便有一名锦衣卫校尉上前,替许梁倒酒。徐千户看了看许梁被缚着的手脚,朝囚车旁的兵丁喝道:“替许大人松绑。这般绑着,怎能喝得尽兴?”
兵丁可不敢做主,便朝监斩官史御史看去。史御史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这如何使得?!”徐千户怒哼一声,正待发火,许梁沙哑着声音说道:“徐大哥,算了,不必折腾了。你我时间宝贵,能与徐大哥多喝几两酒下肚才是正经。何必在这等奸邪小人身上浪费时间。”
徐千户这才作罢,便命锦衣校尉端了碗放到许梁嘴边。徐千户道:“来,许大人。当日徐某押着你同上京城,原本想着许大人终会拨云见日,沉冤得雪,不想许大人竟然走上了不归路。许大人年纪轻轻,却英年早逝,令心感慨。来,干了此杯。”
许梁哈哈一笑,将头探到碗边,咕咚咕咚三两下便喝了个一滴不剩,末了咧嘴吐出口浓重的酒气,嘶哈着道:“好酒!”
徐千户拍拍酒坛子,不无得意地道:“这下水巷自产的烧香春,就是与宫里的御酒相比,也毫不逊色。今日为了替许大人送行,徐某特意让人一大早去取来的。”
许梁感动地道:“徐大哥盛情,许某只有来世再报了。”
徐千户和许梁便在这锦衣卫的诏狱门口,旁若无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当众喝起酒来。喝一碗,两人便要感慨着说了阵子话,零零碎碎,军国大事,街坊消息,想到什么便聊什么,毫无顾忌。
史御史起初还能耐着性子在旁边候着,眼看着日头越升越高,时辰越来越晚,不由焦急起来,上前催促道:“徐大人,下官还要押着犯人进刑场,喝了这碗,便罢手吧。”
徐千户瞪起牛眼,酒气冲天地吼道:“你这人也忒没人性了!老子总共也就带了这么一坛子酒,还不许咱哥俩喝完的?休得多言,待这坛子酒喝完,你尽可带人上路。”
史御史朝徐千户那酒坛子里瞥了眼,见里面摇晃着尚有半坛子酒,不由焦急不已,跺着脚道:“那你们可得喝快些,莫要误了时辰。”
徐千户登时大怒,手掌将酒坛子拍得山响,吹胡子瞪眼地骂道:“误得什么时辰!即便误了时辰,老子也替你顶着!再多嘴,当心老子的拳头!”
史御史乍见徐千户怒目金刚的模样,吓得后退了两三步,摆手讷讷不语。
徐千户转而朝许梁道:“许大人,来,咱俩接着喝。”
史御史愤愤不已,隔着一丈远的距离绕着囚车转起了圈圈。眼见当空的太阳越来越偏向当中,照在身上的气温也越来越高,隐隐地又听得街上打更的报唱巳时一刻,眼见午时就要到了,而这押犯人的队伍还未出得锦衣卫的大门,不由惊慌起来。
误了时辰,他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可担待不起。
史御史便不再顾及徐千户的面子,朝左右兵丁喝道:“时辰快到了,来呀,鸣锣开道。”
徐千户摇晃着坛底的一些残酒,大着舌头叫道:“酒还未完,怎可上路?”
史御史怒喝道:“误了时辰,谁人担当得起?你们几个,还不快把徐千户扶到一边去?”这话,却是对旁边的锦衣卫校尉说的。锦衣卫校尉见监斩官动了真火,也知道倘若真误了时辰,即便是徐千户也吃罪不起的,忙上前将半醉的徐千户架走。
押送犯人的队伍这才顺利出了锦衣卫大院。
烧香春这酒其实是极为霸道的烈酒,许梁喝了这七八碗,若放在平时,早已醉得不醒人事了,只是此时人之将死,原本因麻木而压下的对死亡的恐惧被这几碗烈酒一浇,便又觉醒了,醉眼迷离地瞪着两只眼睛隐约地随着囚车上了街上,见沿路这一拨,那一拨地站了围观的百姓,好奇而又稀罕地对着自己指指点点,也有缺德冒烟的人朝车上砸果皮,鸡蛋的,然而更多的人也只是站在边上边看边与旁人小声议论着。
许梁的身子在不住地因对死亡的恐惧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背上,胸前汗如雨下,而奇怪的是,脑中反倒越来越清醒。
这便是要上刑场了么?嘿嘿,看看这些麻目不仁,无知的愚民,他们见了囚车上的人,便都以为是罪有应得的罪人吧?许梁看着这沿路看热闹的百姓,想到这条路上曾经用囚车送走过多少人,当他们身在囚车上,看见那些愚民的那一刻,是否也如自己这般觉得可笑?
忽见得前方人群密集,虽有兵马司的兵丁隔开了通过的道路,依旧有不少人拥挤着伸着脖子朝前看,就像从未见过人砍头一般,在那高出三尺的平台上,法场已准备齐了,一个坦露着上身的凶恶大汉怀抱把鬼头刀杵在日光之下。
那便是法场了吗?不知道素琴他们是否已要知道了自己将要被砍头的事情?这么大的事情,想必他们早就打听清楚了罢。许梁此时其实已经很清醒了,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那将法场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想着能不能在其中找到一两个熟悉的人影。
人在世上的最后一刻,最想见的便是自己喜欢的人,不是么?
忽然,许梁心中一喜,在法场边上靠近小摊的地方,有一个青衣青帽的人他很熟悉,那是青衣卫警备处的一名队长,当初率军去马岭的时候,便是这人带队跟着去的。随即许梁又看见了另一个青衣卫侍卫,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许梁循着人头看过去,惊讶地发现光那一处摊位边便有几十名青衣卫。许梁震惊着,目光忽有所感地落到临街的一处茶楼上,在那二楼临街的阳台边,有三个头罩黑纱的青衣女子,看那熟悉的轮廓,当是冯素琴,戴莺莺和春儿无疑。那正脉脉相望的,不是冯素琴又能是谁?
再落到冯素琴旁边的戴莺莺身上,许梁忽地注意到她腰间一块鼓起,那是戴莺莺平日放配刀的地方,等等,她还带了刀?!
许梁悚然一惊,倏地回过头打量摊边那队青衣卫侍卫,便见他们看似随意地或坐或站着,左手都斜插在腰间,微微鼓起,显然也是带了兵刃的。
一个让许梁又惊又喜的字眼瞬间在许梁脑中亮起,劫法场!
囚车离法场越来越进,已进快到入口了,法场的入口其实是一段短短的斜坡。
动了!动了!乔装的青衣卫们动了!就如围观的人群突然被激起了看热闹的激情一般,自各个方向,数不清的乔装的青衣卫在往道路中间挤来。
许梁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了,手心里不知何时已全是汗水。
急促的马蹄声突然自道路后端响起,随即一个声音高喊:“圣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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