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知府进了镇原城,在县衙里坐了会,听取了许梁等人的汇报,待听得镇原一战,守城明军阵亡一千多人,受伤八百多人,而城外死伤的流贼近四千人之后,洪知府大为赞赏,看许梁的眼光都透着亲近之意。
许梁见洪知府心情不错,在座位上抬了抬屁股陪着笑说道:“府台,此番镇原小县能够取胜,全赖守城将士用心用命,县衙佐官尽心尽职。黄县丞就不必说了,坐镇后方,调配人员,即便是户房主事毛玉洁,工房主事贺诚等人也是出了大力气,贺主事在抢救伤员的时候手臂上还中了一箭,却仍然死活不下城头。咳咳,可见贺主事虽是一介书生,却当真是有勇有谋。”
“呵呵,此番镇原能守住城池,本府甚感慰。”洪知府笑着点头道,“至于昨日一战中立下功劳者,许大人心可记下,一并报送知府衙门,本府也定当酌情授奖。”
“咳咳,下官是想说,”许梁听着洪知府并没有想起贺诚这号人物来,便尴尬地接口说道:“经此一役,可见贺诚足以担当镇原典史一职,上回下官曾向府台您举荐来着。”
“喔,”洪知府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这阵子让流贼围了平凉府,本府就把这事给忘了。嗯,既然许大人一再举荐,那自然没什么问题,本府回头就向巡抚大人说去。”
“是,是,劳您费心。”许梁满脸堆笑,又道:“下官这边还有一事需向府台您禀报。”
“说说看。”
“是这样的。”许梁注意着洪知府的脸色,小心地道:“下官得报流贼一丈青,上天龙等兵围平凉,便猜着流贼没准要攻打镇原,是以下令全县百姓修筑城墙,咳咳,那个,县库里存粮不多,不得已向镇原县里几家粮米店借了些粮食来。不过府台您放心,下官那都是白纸黑字,写了借条的。”
“嗯,许大人为保一县百姓安危,出此下策也是情有可原。”洪知府沉吟着说道。
“是,是,府台您能体谅那真是太好了。”许梁很是感激,话锋一转,说道:“只是眼下这仗打完了,那借来的粮食也该归还了。镇原县库空虚,无力偿还,还请府台大人出面协调协调?”
洪知府笑呵呵的脸色顿时就冻住了,笑脸一敛,沉声说道:“本府理解许大人的做法,想来许大人年轻,干劲足,定能想到解决的办法,咳,府库存粮也不多,怕是无力支援。”说罢,洪知府起身走到许梁身边,亲切地拍着许梁的肩,道:“许大人若是想到解决的法子,便在镇原放心大胆去干,本府是绝对支持你的。那个本府还要到固原,隆德等地去查看情况,不便在镇原久留,这便要起程了。”
说罢,洪知府朝陪坐的黄县丞等人微微点头,朝县衙外走去。
许梁忙起身送洪知府出城,待洪知府带着手下五百明军绝尘而去,许梁不由苦笑不已。黄县丞见了,好奇地问道:“县尊您笑什么?”
许梁一指洪知府消失的方向,道:“黄大人,为官就得向咱们府台大人学学。”
黄县丞不解,看着许梁。
许梁道:“这官当久了,便要像洪知府一般,四平八稳,滑不溜手,难办的事能推就推,绝不沾手。方才我替贺主事要官,水到渠成的事,他满口答应,到我问他要粮,他便打起了马虎眼,三两句便绕了过去。”
黄县丞听了,也是苦笑,想到那些从粮店里强行借来的粮食,问道:“那县尊打算如何处理这些借条?哦,那楼记粮店的掌柜伙计都还在县牢里关着呢。”
许梁摆手道:“县库里没钱,本官能有什么办法?先这么拖着吧。至于楼记的人,回头你去把他们都放了吧。”
“是。”黄县丞道。
两人转身回头往县衙方向走,经过城门的时候,从空中飘来一阵血腥味和腐臭味。许梁皱眉道:“黄大人,战后城内城外的尸首要尽快处理,这天气热,没两天尸体便要腐坏了。城楼上,城外边也要注意消毒,是火烧还是烟熏你看着办。”
“是,还是县尊想得周到。”黄县丞点头应道。
连着两天,镇原都在处理战后的乱局,那六千多名被巡检司拉到镇原城修墙挖沟的百姓,在清理完战场后便陆续返回原乡镇,之后又陆续有几拨人搬进了镇原县城里定居,问起原因,原来是有几个城郊的乡镇在一丈青带领的流贼撤退时遭了殃,房舍都被气坏了的流贼们烧光了,回到乡镇的百姓见状一边大骂流贼的凶狠,想到镇原城城高墙厚,比毫无防守设施的郊野安全些,便又搬了回镇原县城,向县衙里说明了情况后被毛主事安排到城内住了下来。
而楼记的那名精瘦的掌柜带着十几名伙计从牢里放出来,回到楼记粮店,撕了官府的封条,进了店内,到仓库查看一番顿时气得破口大骂,仓库内原本存放的近百石大米此刻已是空空如也,连麻袋片都未剩下,只有墙角里几堆黑漆漆的老鼠屎。
这时候掌柜的就是用脚后跟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掌柜的一面骂骂咧咧的让伙计关了店门,一面差了得力伙计,连夜出城,奔进茫茫夜色中。
镇原城已渐渐恢复了生气,原本城内不足四千的居民在随后几天内陆续扩展到七八千人,多数是镇原城周边乡镇的百姓,也有部分从泾州,固原逃难过来的流民。流贼战乱的消息也随着人群传进了镇县县衙。
流贼首领一丈青,过天星,上天龙等近五万流贼围攻平凉失利后兵分三路,进犯平凉府治下的各州县,泾州,灵台,固原,华亭尽皆失陷,流贼所过之处哀鸿遍野。
而镇原,是平凉府周边唯一未被流贼攻陷的城池。据说平凉知府洪承畴已写了专折呈报于陕西巡抚衙门。
衙县清晨点卯的时候,众人说起最近的消息,看向许梁的眼光便有些敬畏,毛玉洁出声笑道:“依县尊大人镇原一战的功绩,属下敢断言,大人不日即将升迁,属下先行恭贺县尊大人。”
其他人听了,也齐齐出声恭喜许梁。
许梁哈哈摆手笑道:“坊间小道消息,诸位切莫轻信。镇原一战能保城池不失,诸位也是功不可没。”
众人便又连连恭维许梁一番,所谓花花轿子人人抬,照目前的形势看,许梁即便不升官,一番褒奖总是少不了的。
县衙里一时一团和气。与此同时,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士带着一阵卷起的尘土冲进了镇原城南门。
守城的士兵刚要拦枪喝问,眼见那当头一名骑兵将领手上展开的腰牌,顿时急忙退了回去。
那骑兵将领轻哼一声,将手中腰牌塞入怀里,甩起响鞭,沉声道:“去镇原别院!”
一队骑兵应喝一声,旁若无人地在镇原城的街道上纵马疾驰。穿过两三条街道,眼前忽的变得开阔,领着的骑兵将领猛地喝住座骑,战马希律律的一阵嘶鸣,喷出一阵热气,生生停了下来。
马上的将领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眼前原本该是韩王爷的镇原别院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一幢房舍,岂止看不到房舍,连墙院地基都像是被人特意开挖了一般,木梁砖瓦都不见了,而原本是别院大门的地方,原先高大气派的大门只剩下门口两尊重达千斤的石狮子依旧卧在那里。昔日的别院已彻底成了一片废墟。
骑兵们下了马,均是一脸惊愕地看着。那将领将手中的座骑交与边上的骑兵,一脸惶急地奔进废墟深处,手下的骑兵急忙跟上。
那骑兵将领应当对别院的布置相当熟悉,他一路不停,左拐右拐地直接到了一处乱草地中央,在原本是花园假山的位置上,一个挖开的黑漆漆的洞口就如一张血盆大口,承接着天上的雨露阳光。
那将领愣了愣,随即脸色变得铁青,沉声道:“去县衙!”
县衙里的点卯尚未结束,忽听得县衙外边一阵马蹄声响,接着听见值守衙役的惊叫,许梁等人朝外看去,就见一名白袍白甲的年轻明军将领怒气冲冲地大踏步进了县衙大门,在他身后,十几名衣甲鲜明的士兵手按刀柄,紧随着他。
转眼前那将领就进了县衙大堂,瞪着屋内众人沉声问道:“屋内谁是镇原县令?”
众人都拿眼光去看许梁,许梁从坐椅上起来,昂首道:“本官镇原知县许梁,堂下何人?”
“哼!”白袍将领审视地看着许梁,手按刀柄,沉声道:“本将韩王府侍卫统领赵永远。”
“失敬,失敬。”许梁口中说着失敬,心里却咯噔一下,韩王府的人!
“不知赵统领来我县衙,有何指教?”
“本将问你,韩王爷的镇原别院,如今成了一堆废墟。你身为镇原知县,当如何解释?”
许梁听了,几步绕出了县衙案台,走下堂来,脸色由惊讶转而变得痛心,离着赵统领十步远捶胸顿足地说道:“赵统领,即便韩王爷不派人来问,下官也是要找机会与韩王爷当面解释的。四个月前,也是如这次流贼作乱一般,流贼不幸攻陷镇原城,在城内烧杀抢掠,唉,可怜下官的前任知县,死于非命,而韩王爷好好的一座别院,居然就这么生生地被挨千刀的流贼给毁了!”
“胡扯!”赵统领瞪眼道:“当日镇原城失守不到两天,朝庭平叛的军队便赶到了,何况镇原别院房舍不下千间,短短一天多的时间,流贼如何能将别院夷为平地?”
许梁愣了愣,眨巴眨巴眼睛,道:“这个,下官就不是很清楚了,下官一月前才到任。不过,赵统领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黄县丞,他比下官来得早,他比较清楚。”
赵统领又朝目光转向屋内唯一的正八品官黄道周,面沉如水:“黄县丞,当真如此?”
许梁顿时便紧盯着黄道周,表面平静,内心却很紧张,手心里全是汗。这黄道周向来是个死脑筋,又对朝庭忠心得紧,若是他当面拆穿自己的谎话,该如何收场?
说不得,到时自己便不得不再做回恶人,来个死无对证了。
许梁紧盯着黄道周,赵统领也紧盯着他。
然而黄县丞似乎毫无所觉,垂着眼皮子沉吟片刻,沉声道:“事情正是如许大人所言。”
许梁暗松了口气,忽听得赵统领发出一阵冷笑:“好个县令县丞,你们当本统领是三岁小孩吗?镇原城内房舍上万间,为何别的房舍都没事,单单拆了韩王别院?难道别院的砖料更特别不成?”
许梁上前一步,认真地道:“据说,流贼找别院的宝藏,是以才不惜一切代价要拆光了韩王别院!”
“胡说八道!”赵统领大怒,咣地抽出配剑,指着许梁和黄县丞骂道:“你们两个芝麻小官,身为地方官员,居然坐视韩王别院被毁,如此渺视韩王爷,来呀,给本将绑了,押回韩王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