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何通判便又差人去传唤巡防营帐房罗百贯前来问话。考虑到昨天罗百贯所说的帐本,估计加在一块会比较重,那细胳膊细腿的帐房一个人搬不动,何通判这回特意多派了两个人。
四名侍卫领命前去,一盏茶的功夫又返回了正堂。
何洪两位主审官大感诧意,仔细一看便见昨天那个帐房罗百贯扭着小碎步,打着山水画扇,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
“草民罗百贯见过两位大人。”罗百贯轻轻巧巧地施礼道。
“嗯。”何通判稍感满意,问道:“罗百贯,那巡防营的帐本可曾带来?呈上来待本官查证一番。”
“回大人的话,帐本草民带了。”罗百贯说着就伸手入怀,隔着簿簿的白袍襟在里面鼓捣一阵,摸出本黑封面,麻线订装的帐本出来,小心地呈上去。
何通判大喜过望,虽感觉这巡防营的帐本太过轻便了些,但总算拿到了实物,当下急急地翻开,看了两眼,眼睛就发直了,又疑惑地翻过几页,还是没看懂,无奈地放下帐本,喝问道:“罗百贯,这便是巡防营的帐本?”
“正是。”罗百贯肯定地答道,“草民怎敢欺骗大人。”
“这算什么帐本!”何通判气道:“上面记的都是什么鬼东西,本官怎的一个都看不懂!莫不是你故意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糊弄本官?”
边上洪推官疑惑地拿过帐本,翻了翻,表情便如何通判一般,瞪眼看着罗百贯。
罗百贯便叫起屈来:“大人哪,草民哪敢哪。这确实是巡防营的帐本,打草民接手这帐房的事之前,巡防营便是这么个记帐法,听说是许大人的新算法。”
“哦?新算法?”何通判走下案台,翻开帐本,指着其中一行问道:“那你倒说说,这一行记的是什么?”
罗百贯看了眼便念道:“天启七年腊月十四,收缴建昌江关卡银计六百三十二两七钱。”
何通判听了,又仔细看了眼,遗憾,他只能看懂前面的时间和建昌江关卡银计这几个字,后面的数字便是不认得,不由又翻过两页,问道:“那这行呢?”
“三月初六,购置新棉背花费计三百一十五两整。”
何通判比对了下,似乎是这么回事,当下又指了几个地方,见罗百贯对答如流,并无重复的地方,心知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结果,将那册帐本朝罗百贯脸上一摔,气恼地叫道:“这什么狗屁算法!”
罗百贯表面低眉顺目地拣起帐本,拍干净尘土,重新放入怀里,内心窃笑不已,想当初自己刚学会这种计算方法的时候,那也是足足用了一个月才算学会,这种又简单又好用的算法,也只有咱们许大人想得出来,就凭你们两个死读四书五经,走了狗屎运当了官的呆子,也想窥得其中奥妙?
何通判没办法,又向罗百贯问清了巡防营的收入和支出,又问了现银数量,心里头将几个数字推敲半天,确实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奈只得挥退了罗帐房。
洪推官在一旁说道:“何大人,按那罗百贯的帐面看来,下个月巡防营的俸银确实有上千两之多,那牢里的许家家丁所说,是他自己拿错了箱子,这似乎也说得过去?”
何通判冷笑一声,道:“洪大人莫被那人憨厚的外表给骗了!什么拿错,这种事情还会存在拿错的可能?你别忘了,巡防营营地在建昌江边,许府宅地可是在东门街上,两地隔了十几里地,这也会拿错?!”
说罢,何通判一甩袍裾,道:“走,咱们再去审审那个家丁,本官就不信他不招!”
铁头已在建昌县大牢里关了两天。虽说是关着,但谁都知道他是建昌主簿许梁的人,许大人又一贯的护短,是以铁云在里面好吃好睡,关着单间,那牢房采光也还凑合,牢头和狱卒对他还相当客气,除了不能明目张胆地走出牢门,铁头在里面想干啥都行。
再加上铁头早得知了自家少爷捎的话,只要死咬着是拿错了,那便什么事都没有。
何通判和洪推官在县牢的偏房里把铁头给传唤过来,开始问话。
铁头自然又是老一套,反反复复就一句话,自己拿错了。
何通判火了,拍着桌子冷笑道:“铁头,你就一许府的家丁,还想着为主子遮掩,嘿,这种事情本官见得多了,主子犯了事,便让底下人顶罪,许诺了许多好处,下人呢,也傻,还真当那些个做主子的会兑现承诺!不妨告诉你,自你进了这牢门起,你在他许梁眼里就是个弃子了,而你还想着为主子尽忠?可笑。”
铁头不说话。
何通判缓和语气又道:“本官也是个爱才之人,似你这般忠心,就这么冤死了未免太过可惜。只要你如实招供,本官不但保你不死,还送你一生荣华!事了后本官便安排你去京城国子监读书,鱼跃龙门,从此做人上人,怎么样?”
铁头还是不说话。
何通判吼道:“你倒是哼一声哪,聋了还是哑了?!”
铁头抬眼看何通判一眼,嘿嘿笑道:“你这当官的也真可笑,俺铁头向来是只说真话不说假话,诚实守信在建昌县城里那是谁都知道的事,你却要俺来说假话害人!你这官儿心也忒坏了。”
何通判哈哈一笑,喝问道:“看不出来你小子倒挺会演戏,不做戏子还真屈才了。”说完何通判猛地一拍桌子,骂道:“巡防营和许府隔了十几里,你他娘的得失心疯了?巴巴跑十几里地去拿错箱子?!”
铁头抬眼,满面的不屑之色,仿佛看白痴一般看着何通判,道:“谁说巡防营的银子就一定要放在巡防营营地啊?我家少爷乃是建昌巡防使,银子放许府可比放外面安全多了!我就不能在许府里拿错箱子?!”
“呃……”何通判气得不行,朝外喝道:“来呀,把这个混蛋拖出去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两名侍卫便上前押了铁头朝外走,铁头一脸正气凛然,大叫道:“狗官,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假话的……就算说了,那也是屈打成招……”
在外面的牢头见状陪着小心地走了进来,道:“两位大人,这牢里不能动私刑的。”
何通判怒不可遏,一脚踹过去,骂道:“本官做事,还要你个贱民来教!”
吓得那牢头,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未几另一间房传来鞭苔声和闷哼声,转而变成了叫骂声。
“狗官……屈打成招……冤枉哪……”
何通判叫道:“把他嘴巴堵上!”
三十鞭子打完,两名侍卫把伤痕累累地铁头押了进来,抽出了塞嘴的破布。
何通判围着铁头转了圈,看着他胸前纵横交错的鞭痕,啧啧有声地说道:“看看,你这是何苦呢?你给许梁顶罪,解脱的是别人,受苦的可是你自个儿!怎么样,打得疼么?”
“……疼。”铁头嘶着冷气,道。
“那就招了吧。”何通判道:“招了,本官立马就让人给你上药医治。”
铁头冷笑一声,抬眼道:“好,我招,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何通判大喜,探到铁头面前,道:“快说,银子是哪来的?是不是许梁要行贿知府大人?”
“你靠近些,我只说与你一人听。”铁头又道。
“好。”何通判不疑有他,侧着头凑了过去。
一抹冷笑在铁头脸上一闪而逝。
何通判没注意,偏巧洪推官就站在边上,洪推官毕竟是老推官了,审讯经验十分丰富,见状,一拉何通判,叫道:“大人小心!”
“啊!”铁头大叫一声,猛地一探头,对着何通判的耳朵边就咬下去,然而已经迟了,何通判堪堪被洪推官拉开,就听得一声牙齿碰撞声,铁头暗道可惜,两脚一蹬,朝着何通判就扑了过去,血口大张,森森白牙,状若颠狂。
何通判骇得是魂飞魄散,边急退边哭喊:“快,快把他抓起来……我的妈呀……”
待四名侍卫急上前将铁头制住,何通判跳脚大叫:“拖出去,打,往死里打!还想咬人!”
这一番毒打下去,便有侍卫上前报告:“大人,人犯晕过去了。”
何通判犹自心惊不已,闻言叫道:“这么快就晕了,浇醒了接着打!”
边上洪推官劝止道:“大人,不妥,当心弄出人命来。”
何通判听了,想想真要把人给打死了确实不划算,当下只得郁闷地将铁头放回了牢房。
何通判垂头丧气地出了县牢,回了县衙二堂,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目光游离着愣愣出神,内心里又恨又恼。
其实何通判是抱着弄死许梁以泄心头之恨的打算来建昌的,自打谭家两兄弟被许梁办挺之后,谭家嫁给何通判的那个妹妹,便是三天两头,又哭又闹,成天在何通判耳边哭诉着要为两个哥哥报仇。
何通判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谭家这位侧室,这谭家女子年轻貌美不说,关键是侍候男人的功夫不俗。现在这女子心情不佳,成天哭哭啼啼,也没心思侍候何通判了,这可让何通判很不痛快,几天前何通判还与谭家女子强行欢爱了一回,正在冲刺的半道上,这女子又抹着眼泪说起了两位哥哥的事情,这让何通判几乎立马就熄了火,差点还留下后遗症。
何通判对这许梁的恨意,也就蹬蹬地往上涨。
如今何通判手执知府衙门的批文,气势汹汹地来收拾许梁,结果两天审查下来,却似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何通判怎能不恨,怎能不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