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十两银子的抚恤金,绝大多数丢失少女的人家都接受了。例外也有,比如老孙头。
在许梁自信满满地向王知县保证,王知县的初考期间建昌县绝对鸡不飞狗不跳,然而仅仅过了一天,负责分发抚恤金的衙役就回来向许梁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恒丰镇的老孙头拒绝接受抚恤金。
许梁很恼火,亲自赶到恒丰镇了解情况。
恒丰的里长亲自陪着许梁来到老孙头家里。
老孙头年近六十,个子不高,一米六几的样子,佝偻着背,精瘦精瘦的,眼神却有些凶狠,见了建昌县的主簿大人和本地里长,也不见礼,梗着脖子拦在院门前,一杆焊烟时不时抽上两口。
许梁见老孙头这副德性,暗道这人肯定比较难搞。
里长火了,叫道:“老孙头,这位是主簿许大人,特意来了解情况的,你杵在门口算怎么回事?”
老孙头眼光躲闪着,让开院门,这才把许梁让进了院内。
老孙头叫道:“俺家大丫失踪都快一个月了,县里也不给个说法,不明不白地送银子,这银子俺不能收,收了,到时就说不清楚了。”
许梁在院中站定,也没打算进堂屋内,眼见屋门后老孙头家的二女儿和儿子扶着堂屋大门正好奇地偷偷看向许梁,见许梁看过来,又瞬间缩回头去。
许梁道:“老孙哪,消消火,本官今天来也是了解情况,没说强压着你收抚恤银子。”
老头眼光盯着地面,不吭声。
里长见了,便又要发火,许梁摆手制止了,他在院中捡了个小木凳子坐了,朝老孙头一指,笑道:“来,老孙哪,你别站着,找地方坐了,本官跟你说说话。”
老孙头见许梁一脸亲切的样子,全没有当官的派头,脸色稍稍缓和,自顾自找了根锯好的柴火坐了。
里长见上官都坐了,光自己站着也不是个事,无奈只得挑了个干净些的凳子,用手仔细拍了拍,也坐了下来。
许梁指着堂屋内,问道:“老孙,刚屋里头是你的一双儿女吧?”
“嗯,回大人话,”老孙头道:“俺大女儿没了,如今只剩下二女儿和儿子在身边。”
“哦,那孩子他娘呢?怎么没见着?”
“唉,别提了,”老孙头苦着脸吧嗒抽口烟,吐出个烟圈,道:“前年河里涨水,被水冲走了。”
许梁一愣,没料到是这么回事,他朝院外喊道:“阿良,把本官带的那串蜡肉拿过来。”待家丁阿良提了串蜡肉进来,许梁示意他交到老孙头手里,笑道:“本官今日前来,想着登门造访,怎么也得带点见面礼,随手在街上买的蜡肉,老孙哪,小小心意,别客气。”
那老孙头见了那串足有十多斤的蜡肉,慌得起身道:“这怎么好意思?大人太看得起俺了。”嘴里说着伸手将蜡肉接在手里,拎着就进了堂屋。
待老孙头出来,重新坐了,他手里端着碟子炒花生,放在许梁跟前,搓着手道:“家里头也没啥好招待的,前天刚炒好的花生,大人尝尝。”
许梁也没客气,抓一把在手里剥着吃,又对陪坐在一边的里长道:“你也尝尝,老孙家这花生还挺香。”
里长闻言,也抓了把放在手里。
许梁又与老孙头聊了会家常,这才将话题拐到抚恤金的事上。
“老孙哪,建昌县接连发生多起失踪案件,县尊和本官都非常重视,接连彻查了半个月,虽说有些眉目,但一直也没找到确切的线索。”
老孙头吭哧半天,道:“还要甚么线索,建昌县就巴掌大,除了那猛虎帮,还能有谁?”
许梁一皱眉,道:“你那都是猜的,衙门办案可不能靠猜啊,得有证据。本官也怀疑他们,这不,前几天硬逼着他们拿出些钱来抚恤那些失去女儿的人家么?”
老孙头瞪眼道:“大人,不是俺不相信你,俺都听说了,巡防营一口气抓了猛虎帮上百号人,可最后又都给放了!”
许梁顿时就变脸色,厉声道:“这话你是听谁说的?巡防营抓人,完全是因为猛虎帮在知味楼聚众斗殴,扰乱治安,跟失踪案可没什么关系。”
老孙头闻言缩着头,嘴角抽动,咕嘀了什么,声音太小,许梁却没听到。
许梁又放缓语气道:“老孙哪,你不要听别人乱说。眼下你家大丫没了,可你家二姑娘和儿子还在,你得向前看。我听说你家小子今年都十六了吧?”
“过了年都叫十七岁了。”老孙头道。
“就是嘛。”许梁一拍手掌,颇有些推心置腹地道:“依本官看,这十两抚恤银,你还是先拿着,有了这钱,干点什么不好?儿子娶媳妇没?”
“没……家里穷,人家看不上。”老头说起自己的儿子,也一是脸无奈。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许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指点头老孙头,骂道:“有了这十两银子,你就能给儿子娶上媳妇,也就能早日给你们老孙家续上香火。将来日子兴许也就好过些。”
老孙头垂着头,半晌才咕嘀道:“俺自己都没能续上弦,还能顾上他?”
许梁听了这话,哭笑不得。里长瞪眼骂道:“你个夯货,你都年近六十了,黄土都快埋到颈脖了,还续个屁的弦!”
老头可不怵里长,抬头瞪眼叫道:“俺怎么就不能续弦?人家镇东头的张员外,都八十了,走路都打晃,上个月还纳了房小妾呢?俺这身板,还比不过他?”
里长为之气结,扭头道:“你能,我懒得你这夯货说。”
许梁笑道:“诶,老孙有这想法也没什么错。”
老孙头听到了许梁的肯定,得意地瞟一眼里长,搓着手道:“大人,不瞒您说,俺家大丫长得可真不赖,水汪汪的大眼睛,可随她娘了。如果能安稳地嫁个富贵人家,光彩礼钱都不止十两这个数……”
许梁这才明白过来,这老头不是心疼女儿,而是嫌钱少!
许梁轻摇了摇头,对老孙头道:“嗯,按你家这情况,十两抚恤银子是少了些,不过,这抚恤标准已经定下来了,不能加。这样吧,本官今日也叨扰老孙你好一阵了,与老孙也聊得来,本官私人再拿出十两来,权当老孙娶新娘子的贺礼钱,你看如何?”
“这,这怎么行……怎么好意思呢?”老孙头吃吃地道。
许梁哈哈一笑,示意阿良掏银子。
待二十两沉甸甸,白花花的现银子拿到手里,老孙头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他蹬地起身,朝堂屋喊:“二丫,快去爹爹屋内床底下取两坛米酒来,许大人是贵客,得好好招待……”
许梁在老孙头家里呆到正午,这才打道回府。
走在回建昌县城的半道上,许梁忽的一阵心神不宁,在轿内查找半天,才找到症结所在,原来是尿憋的。
“停轿,本官有要事要办!”
“少爷,您要办什么事,吩咐阿良一声就成,不用亲自下轿的。”轿外,家丁阿良讨好地道。
“这事你办不了!”许梁叫一声,走出轿外,飞奔到路边树丛后,看了看地形,不由暗道一声晦气,只见脚边已有前辈在那留了包“**”,从发黑的色泽上看,已然有两三日了。
许梁捏着鼻子又转过好几丛树丛,这才找到个满意的地方。
一阵舒爽之后,许梁一脸轻松地往回走。
啊!忽然一声惨叫声从落轿方向传来。许梁心里一惊,加快脚步跑出上大道,抬眼一看,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四名黑衣蒙面人手持明晃晃的长刀,正围住了轿子,轿边,两名轿夫躺倒地血泊中,另两名不知去向。家丁阿良手捂着滴血的前胸,坐倒在地。
阿良最先发现跑上大道的许梁,大叫一声:“少爷快跑。”便扑上前死死抱住一名黑衣人的大腿。他这一声喊,把四名黑衣人惊着了,其中两人长刀劈出,卷起轿帘一看,轿内空空如也。再回头,只见着建昌县主簿许梁许大人卷起长袍,偏了大道,正飞奔而逃。
我操啊!许梁边跑边骂。他不能不逃,虽然也曾在巡防营中跟着众官兵训练了近一个月,但一来时日尚短,没什么成效,二来,许梁本身身体就瘦弱,一番训练下来身体是结实了许多,但要空手与四名歹徒搏斗,许梁还是很有自知之明,这种找死的事情许梁是不会干的。
是以,他逃。
许梁上一回落荒而逃是在天启六年,击杀水寇孙一虎,但当时孙一虎已经身受重伤,许梁身边好歹还有两名捕快。这回更凶险,随他出门的四名轿夫中的两名已经躺那了,另两名估计是逃了,虽然有个忠心的家丁阿良,但这会只怕也早已死于非命了。
奶奶的,等老子逃出生天,非得抱仇雪恨不可!许梁暗暗发誓。
许梁一路飞奔,所幸身体早已强壮了许多,虽然胸膛里面仿佛要炸开,两脚沉重如灌铅,但好在许梁是见机就跑,是以追在最前面的两黑衣人虽然距离不断缩短,一时半会还是没追上。
忽然,许梁生生顿住脚步,眼前横着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许梁回头看向追来的两黑衣人,惨然一笑。
那两黑衣人也看见了大河,离着许梁二十步远,双双顿住脚步,长刀拄地,弯腰大口喘气,一人嘿嘿怪笑道:“你跑啊,你怎么不跑了?哈哈,跑不掉了吧?”
许梁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暗道老子就是淹死,也不做刀下之鬼。心一横,脚一跺,许梁朝着滚滚河水一头就栽了进去。
那两黑衣人见状,大骂一声,急步跑到河边,只见河中许梁潜入水中,正往河对岸游去,一会功夫,许梁头探出水面,溅起一阵水花,又潜了下去。
从河岸上看去,只见水中一个黑影越游越远。
“你怎么不追?”一黑衣人问道。
“你怎么也不追?”另一人反问道。
“我……不会水。”
“呃,我也不会水。”
两黑衣人相视一看,大眼瞪小眼。
未几,另两名黑衣人跟着跑到河边。其中一人大叫道:“人呢?跟丢了?”
先到的黑衣人朝河中一指,道:“头儿,他跳进河里去了。我们都不会水……”
黑衣人的头儿跳脚大骂:“废物,一对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