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梁笑道:“罗百贯哭够了?想见我,那把他带过来吧。”
许梁进了巡防营的办公房,靠在椅子上歇息一会,两士兵押着罗百贯走了进来。
罗百贯一进屋,隔着老远,挣脱那两士兵,只听得扑通一声,罗百贯跪倒在地,用特有的尖细嗓子哀叫道:“大人救我!”
许梁浑身一激灵,刷地站起身,急叫道:“哎,哎,哎我说罗百贯,你昨天还没哭够啊,打住,快打住,有话起来好好说。”
罗百贯抬起头来,两眼泛着泪水,凄凄惨惨地道:“大人哪,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我不想死啊。”
“你想我救你?”许梁笑道:“本官与你素昧平生的,我吃饱了撑的要去救你?”
罗百贯磕头如捣蒜,边磕边泣声道:“大人,人家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要是救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嗯?”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就算做鬼也会记得你的……”罗百贯口不择言,抬眼见许梁脸色越发难看,忙接口道:“也不是,唉,其实我是想说,你要是救了我,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
许梁气乐了,他捏着下巴,好笑地道:“那你倒说说看,本官若救了你,你怎么报搭我?”
罗百贯闻言心中一喜,抬起头讨好地道:“我以后必将死心踏地地跟着大人您,鞍前马后,酒足饭饱,花前月下,那个尽心侍候。”
“哎,可别。”许梁皱起眉头,恶心地道:“本官消受不起,也没那爱好。”
“呃,”罗百贯尴尬地红了脸,他挠找头,道:“小的识字不多,许多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只要大人您这回救了我,以后我罗百贯一心一意对您,随时听候大人您的招唤,您若指东,我决不向西,您若打狗,我帮着撵鸡!”
许梁皱眉道:“你倒底读没读过书?”
罗百贯惭愧地道:“小时候爹爹教过一阵子,后来,我都是自学的。”
许梁骂道:“那就好好说话,别乱用词语!”
“啊,是。”罗百贯垂下头。
许梁想了想,笑道:“要本官救你也不是不可以,你想想你还能帮本官做什么,端茶倒水,看家护院的能耐就别说了,本官还用不起一千两一个的下人。”
“诶。”罗百贯闻言喜形于色,跪在地上抓耳挠腮地想了许久,抬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我虽然没上过正经学堂,但我罗百贯人穷志不穷,立志发奋图强,自强不息,小时候自学苦读,略通文墨,大人,以后我可以帮着您写报告,拟奏折。这样一来,以后大人您就用不着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了。”
许梁听得骇然变色,断然道:“不行。就你那水平,以后的文书都交给你,那本官这官还要不要当了?这条不行,你再想想别的。”
开玩笑!就罗百贯那半吊子水,说起来还不如我许梁呢,让你代笔,我许梁岂不是嫌命长了?
罗百贯没办法,接着苦思冥想。
这时,巡防营副使葛乔手里抱了一沓帐册走了进来。
“大人,这是上个月巡防营的花费,请您过目。”
许梁接过帐本,放在桌上翻了翻,末了皱着眉头对葛乔说道:“老葛啊,你把这厚厚的一沓帐本一股脑儿搬过来,叫我怎么看哪?就没整理出个总帐么?”
葛乔老脸一红,搓着手道:“大人,说起来不怕大人您笑话,咱们巡防营里近三百号人,就没几个读过书的,就这些帐目还是我打着灯笼仔细挑选出来两个识字的士兵帮着记的呢。”
许梁一愣,暗道这大明朝立国都两百多年了,怎么全民教育还是这么落后?
“两位大人,可否让小的帮忙看看?”跪坐在地的罗百贯这时小心地出声说道。
许梁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看个什么劲,老实想你的用处是正经。”
罗百贯缩着头,讨好地道:“许大人,小的爹爹就曾经是大明最大钱庄日升隆的帐房先生,小时候爹爹也曾多次教过我怎么记帐,是以……”
“是么?”许梁和葛乔都大为意外,互看一眼,许梁扔出本帐册到罗百贯跟前,道:“那你小子现在看看,看你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罗百贯拿起帐册,仔细翻看起来。许梁和葛乔都没再出声,静等着罗百贯出结论。
一刻钟的功夫,罗百贯合上帐本起身将帐本恭敬地放到桌上。他道:“两位大人,刚我看了巡防营天启七年正月十八到二十四的进帐出帐。我发现,光从那本帐册上看,巡防营开销大过收入,十八到二十四这六天,亏空一百六十二两四钱五厘银子。”
葛乔闻言大喜,惊道:“不错,不错,你说得一点都不差。”他看着许梁,急切地说道:“大人,这人是个管帐的人才,属下请大人将此人划给我手底下。”
许梁急忙打断葛乔的话,朝葛乔挤着眼色,道:“葛副使,这事容本官考虑考虑。那个谁,罗百贯哪,你先下去。”
待那两名士兵押着罗百贯出门,许梁吩咐道:“先不用关到牢里去了,找个房间让他呆着。”
罗百贯一听,心中暗喜,明白这回十有**自己要脱身了。
“大人?”葛乔疑惑地问许梁。
“想不到这罗百贯还是个算帐的人才。”许梁笑道。
“是啊,属下也没想到。”葛乔道:“大人,眼下咱们巡防营正缺这种人。大人可别把他放走了。”
“我知道。”许梁微眯了眼,幽幽地说道:“我得想个什么法子,将这罗百贯给套住,一劳永逸。”
许梁很快就单独接见了罗百贯。
罗百贯这回一扫以往的哀伤神色,他看着许梁,急声道:“大人,您也看到了,小的我别的本事还真没有,可就是算帐在行,小时候我爹就将日升隆的报废帐册拿回家给我当读书课本,我都是看着帐本长大的。”说着,罗百贯难为情地道:“不怕大人您取笑,小的这名字就是爹爹取的。”
“看出来了。”许梁哈哈笑道。笑完,许梁一整神色,语气真诚地道:“罗百贯哪,本官想过了,你小子算帐的本事很让本官心动。所以,本官决定,替你出了这一千两赎银子,将你放出来。”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罗百贯一听,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但是!”许梁又道:“本官这银子不能白出。”说着,许梁将一纸契约放到罗百贯面前,笑眯眯地道:“你得将这卖身契签了。”
罗百贯接过契约,看了一遍,脸色涨得通红,叫道:“我罗百贯堂堂大好男儿,岂能卖身他人,这契约,我宁愿死,也决不会签的。”
许梁略为失望,转而又道:“嗯,罗兄弟,本官做事向来以德服人,你不签,本官当然不会强迫你。眼下还有另一条路。”
“哦?大人您请说。”罗百贯抬眼惊喜地道,暗道只要不卖身一辈子做下人,做什么都行。
许梁捏着下巴端详着罗百贯,眼里不怀好意:“唉,谁让老天待你不簿呢,让你有了这么身好身板。”
“大人有话就直说。”罗百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退后一步,警惕地道。
“另一条路就是:本官将你暂时挂名到城东头的凤来阁去,等你在里面赚够了一千两银子,本官再正式将你的罪名一笔勾消。”
“我不去!”罗百贯感到极大的侮辱,拖着又尖又细地嗓子叫道。
凤来阁的名头,罗百贯当然听说过,据说里面的客人专好男风。凤来阁里的“姑娘”也都是男儿身,里面做什么营生,罗百贯当然清楚。
“你真不去?”
“我死也不去!”
“有骨气!”许梁嘻嘻笑着朝罗百贯竖起大拇指,道:“本官就欣赏你这样有气节的汉子。”
说着,许梁一脸钦佩地看向罗百贯,道:“既然罗兄弟做人的原则性这么强,那后天上菜市口的时候,本官说不得也要去送送你的,你放心,你走之后,我会着人烧把黄纸,虽然不多,但罗兄弟你去了下面省着点花,应该也能顶几年。”
“什……什么菜市口?”罗百贯脸色一变,吃吃地问道。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许梁一脸真诚,凑到罗百贯身边悄悄地说道:“县尊大人已然派人来催着本官迅速结案了,后天,最迟大后天,你这个贩卖少女的罪大恶极的主犯就要拉往菜市口斩首示众了。”
罗百贯一听,惊得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许梁。
许梁关切地拍着罗百贯的肩膀,道:“罗兄弟,保重啊。”
说完,许梁朝门外叫道:“来呀,将罗百贯押回牢里去,晚上给他上份好饭菜,明日一早,押往县衙。”
门外轰然应声,两名士兵走了进来。
“不要啊,英雄!”罗百贯回过神来,一把扑到许梁身边,死死抱住许梁大腿,大叫道。
罗百贯刚刚想到许梁所说的菜市口,脑中想象着,人山人海的菜市口,正午的日头当空照,知县老爷一声“时辰已到,行刑!”,刑场上那坦露着成片黑鸦鸦的胸毛的刽子手,手起刀落,自己一颗大好人头就落了地,一串血珠子飞起三尺高……
许梁唉叹一声,惋惜地道:“罗兄弟,不要这样,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要像个男人样,死也要死得干脆利落,婆婆妈妈的岂不叫本官看轻了你?”
罗百贯松了手,转头就去找那张卖身契约,泣声连叫道:“契约在哪?哪去了?我签,我现在就签!我还没娶媳妇儿,不能死啊……呜呜……”
待罗百贯在卖身契上签了字,按了手印,许梁将契约收进怀里,亲手将罗百贯扶了起来,亲热地揽过罗百贯的肩,一副多年好友的样子,他道:“唉呀,以后小罗你就算是我许府的人了,从今天开始,小罗你就是咱们巡防营的帐房先生了。”
说着,许梁皱着眉头闻了闻,一股从罗百贯身上散出的汗馊味直吸入鼻中,许梁迅速地松了手,转身朝外面叫道:“来人哪,快带咱们罗帐房去洗浴一番,换身干净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