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爷”等人预想的不同,纽斯特里亚人在黄昏的时候才进入了城市,为的是找出那些黑烟的源头,免得整座城市化为灰烬。『『,诚然,有些不知世事的孩童英勇地向这些可恶的异教徒发起反抗,投掷石块和主人早已逃走的水果蔬菜,但是他们自认为入城的时候并未遭遇任何像样的抵抗,除了几个匆忙逃走的黑影以外他们甚至没有在大街上遇到成年男子,稍稍阻住他们脚步的倒是一些被剥去衣服的女尸和男童尸体。这些尸体生前的遭遇可以说一目了然,纽斯特里亚人不得不暂停脚步讨论了一下他们身为异教徒,收敛这些尸体是否会被当地信徒认为亵渎了真理,从而愤怒地起来反抗他们。最后得出结论,最好还是把尸体留在原地,让伟大而仁慈的真理来处理它们。
安娜在被出卖的时候并不晓得被带到何等地方,不过纽斯特里亚人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她主人的住宅,毕竟,能够容纳众多妻妾奴仆的大屋不是到处都有的。他们从正门进去的时候,安娜还不认得,穿过中庭后,她才熟悉起来——后面就是女人们被保护着的小小天地,她就在那里被监视、被毒打、被宅斗、被迫生下了一个谁也不要的孩子,据说,这种地方是女人幸福的终极归宿,她对这里印象很深。
他们首先朝尊贵的首席妻子的卧房走去,那是妻子们的房间里最宽敞、朝向最好的一间,房内铺设着总督女儿陪嫁的贵重陈设。还有一些装饰是前几任首席妻子的陪嫁,有精雕细刻、镶嵌了贝壳和拉雅斯特鹅卵石的内陆黑檀木小桌。也有色彩绚丽的掺杂了金银丝线的织有奇花异卉图案的挂毯和地毯,拉卡德制造的水晶玻璃瓶里装着和黄金等价的玫瑰油。东方生产的珐琅盏里则装着没药和**,墙角处蓬松的枕头上还留有女主人的一块淡黄丝质披巾,然而在此时此刻,他们明目张胆地翻动它的时候,它的主人却没有冲出来斥喝他们是窃贼,要求砍下他们的手或是以真理之名处以其他刑罚。
这间房毕竟本只是为一对夫妇准备的,涌进了几个成年人后就塞满了,其他人则转向别的妻子的房间,那些房间更狭窄、阴暗。陈设也不如首席妻子的富丽繁多,有两间里面还有若干婴儿孩童的东西,更是转不开身来。于是剩下的人就往“妾”住的地方去搜查,令他们吃惊的是,原以为是得宠女人住的香闺,结果竟然像是拥挤不堪的船员底舱,安娜告诉他们,一间房在平日会塞进六个或更多的女人和她们的孩子,他们登时都理解了后院女人的宅斗——被塞在这样一个鸡笼似的地方。又有真理拘束着连气都不得喘一口,怎么能不成天互相啄来啄去呢?
最后他们在厨房搜到了被抛弃的女人们,她们正在首席妻子的带领下向真理祈祷,祈祷平日里把她们看得一文不值的真理和男人能够立即出现。拼死保护她们。
当她们看到全副武装的纽斯特里亚人的时候,尖叫声此起彼伏,首席妻子和她往日的仇敌哆嗦着抱在一起。牙齿得得作响,手里预备为了“老爷”自杀的刀子也几乎拿捏不住。
幸而。安娜-卡莉亚的出现抚平了她们的不安。
“真理万岁!”头戴冠冕,身着漂亮衣服的她伏在首席妻子面前。“这些都是婢女的仆人,婢女已经命令他们不得侵扰真理的信徒,须知真理在世间万物中最宝贵的是它的虔诚信徒——还请老爷上座。”
首席妻子和其他的女人们起先眨巴着眼睛,迷惑了一阵,过了一会儿,看到围绕着她们的纽斯特里亚人没有拔出他们的武器,也没有动手剥取她们的衣服首饰,或是拖走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去行真理允诺之事,便渐渐地胆大起来,那个十二岁的新妻子首先喝令除了安娜以外的纽斯特里亚人退出只有“老爷”和未成年男孩才能进入的禁区后院,然后首席妻子也回过神来,将刀子若无其事地装回刀鞘,坐到厨房里最尊贵的位置,细细地询问安娜-卡莉亚这事情的来龙首尾。
听到后面,她忍不住怒火高涨,扬起手来,劈面就给了安娜一个耳光:“谁准许你将野男人带进这里来的!你这个小娼妇!!”
安娜捂着脸掉泪:“婢女只是担心老爷安危,一时心急,才……”
首席妻子啪地一声又给了她一个耳光:“老爷也是你这个信奉异教的脏货配提的?”正待再打下去,却被十二岁的新妻子给拦住了:“大姐,怎么处置她的错处,都还是等老爷回来处理的才是……”过去,新妻子是陷害凌虐安娜的先锋,现在却仿佛那些事都不存在一般,和安娜结起盟来,这自然不是因为同情安娜,而是觉得质疑首席妻子处理越权可以帮助她扳倒首席妻子,夺得宝贵的首席之位的缘故,她一边说,一边居高临下地对安娜吩咐道,“还不先谢了大姐!”
于是安娜先感谢了仁慈的真理,又感谢了仁慈的首席妻子,倒退着爬了出去,也不敢再到前院,蹲在门边吩咐出去,不一会儿纽斯特里亚人送来了一些礼物,有水果烤肉布料衣服等物,都用银盘和瓷盘装着,安娜将这些悉数献给了首席妻子等人,她的怒气才稍减下来,又与其他人计议,要差遣安娜派纽斯特里亚人夺取邻舍的财物,好献给老爷记功,又商议要怎么让老爷将安娜划做她的丫鬟,好永远驱使安娜的仆人。
到这时候,那个侥幸没有走脱的勇敢的真理战士终于从他懦弱无能的废物母亲的裙子下面爬了出来,他对处置安娜有另外一番见解,当然。既然有他在,任何女人都越不过他的权力去。
宅院里的其他男人早已逃走。现在除了他,还能有谁在不触犯真理的禁令下走出城市。寻到“老爷”,以便向“老爷”索取安娜这个奴隶呢?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老爷”没有立即同意将那个肮脏的异教女奴转让给他,而是要他暂时忍耐——“老爷”认为必须马上给安娜割鼻子,越快越好,这样,才能确保留着她不会被真理责备,才能让安娜真正领教到做真理女人的幸福喜乐。当首席妻子向他汇报说安娜的鼻子早就割掉了的时候,他很是楞了一下。不过,经过他这几日在山里虔修真理的历练,他很快判定,割鼻子是驯服异教女人的最好办法,他又仁慈地召见了安娜,命令她尽快让她的母亲、亲族和纽斯特里亚的民众都晓得顺服真理,以及做真理女人的幸福喜乐。
末了,他又觉得安娜毕竟是个女人。真理判定的又软弱、又弱智、又无能的生物,所以必要的威胁还是必须的——“倘若你不能教全纽斯特里亚都规规矩矩地皈依真理,我就休了你,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有男人了,就是死后,也不会有男人愿意做你的主子。愿意打你、愿意用拳头和皮鞭教你顺服真理了,多么可怕啊!”
首席妻子、新妻子和其他后院里面的女人都认为这威胁着实可怖。世界上还会有女人不怕这种威胁吗?她们喜笑着看着安娜面无人色地乞求老爷的怜悯,答应无论如何也要叫纽斯特里亚皈依真理。
“可是。倘若我的母亲和哥哥就是不愿意皈依真理呢?”
“那就杀了他们,和他们所有的子女,”精通宅斗之道的十二岁新妻子哼道,“经上说,一入真理,子子孙孙永远是真理的奴仆,杀了他们,纽斯特里亚的王座就是你的子女继承——也就是真理的信徒继承啦——到时候,纽斯特里亚还能不皈依真理么?”
旁人纷纷称是,是呀,按着宅斗基本法,杀光所有继承人,就可以继承到了,真理教又规定哪怕父母有一滴真理教徒的血,子子孙孙也永远算作真理信徒,胆敢说不信就是叛教,就是该杀,所以,强x在其他地方算是犯罪,在真理的土地上,却是真理教热烈推崇的传教法门,只要一名勇敢的真理战士在一个肮脏的异教女人身上爽个几分钟,就可以为真理再添一名忠实战士或者一个生产真理信徒的肚子,这么合算的事情,哪里找呢?
“真理万岁。”安娜说道。
“永恒真理万岁!真理永恒,这世界是真理的,总是真理的。”其他人应道。
“世界是转瞬即逝的,真理才是永恒的。”老爷得意地讲道。
“只有真理是永恒的,只有真理。”他们就这样结束了这一天的祷告,沉浸到美梦里去。
美梦总是短暂的,而这一晚的美梦醒的特别快,当血的味道再次盖过玫瑰油的味道的时候,整个宅院已经被围成了一个铁桶,“老爷”这时候想变成飞鸟越过这铁网也来不及了。
“卡莉亚,卡莉亚,饶了我吧,我马上休了我老婆,让你做我的首席妻子,怎样?卡莉亚?卡莉亚,我懂,你恨她,我马上打死她!我这就叫人把她从屋顶上丢下去,哎,她已经跳了,恩,卡莉亚,你现在可以做我的首席妻子了,开心吧——我,我愿意皈依正教——我是你的丈夫呀!一日夫妻百日恩呀!你得念着夫妻的情分呀!”
“不管是神明还是真理在上,我若是与你有过婚约,叫我不得好死,死后归真理管!”安娜斩钉截铁地赌咒道,抬头看了一眼阿代尔,“怎么还不放起火来?”
“卡莉亚!你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狠心!你跟我还有孩子呢!你这狠心的女人,你扪心自问,你这么狠,配做女人吗?你配当妈么!你连妈都不配当,女人都不配做,你就是个彻底的废物、垃圾!所有女人都会打心底里鄙视你!快放了我!放了我,你就——”他看到对方没有一丝跪倒在地乞求他的样子,也不怕从此不能当随便被他蹂躏的“女人”,不禁慌了神,一不留神把真心话说出来了,“——配做一个低贱的女人,配当一个被我随便殴打的妈,配永永远远地在真理天堂里面当奴隶了!”
“我像是有孩子的人么?至于当真理的奴隶,你这么爱当我现在就送你去当吧——快放起火来!”安娜就站在那里,像个雕塑一样看着火焰升起直到熄灭,看到那个地方化作了灰,又被那诸神的使者——风——吹入了虚无。
即使纽斯特里亚人的船只已经在海上航行了很久,阿代尔也觉得耳边还回响着真理教女人们临终的祈祷声:“啊,唯有你,永恒的真理,唯有你是永恒的,世界属于你,世界终将属于你,大地上的人们,都终将是你的奴隶……只有你最爱护、照顾、保护女人,其他对女人都是虚无,都是虐待……只要我们跪拜你,认识你做我们的主人……”那祈祷声一度甚至超过了火焰的声音,像是一种阴森之极的预言。
“怎么?”安娜走过他的身边,“我们还有多久才能返回纽斯特里亚?”
“很快,”阿代尔说,“不过你害的我损失了一笔。”
“我和哥哥会赔偿你的——只要你遵守你的诺言。”
“没问题,我选的人都是外语不及格的,我包管他们最多听懂一句‘真理万岁’不懂别的了,可是——”阿代尔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问了一句,“她们怎么这么容易相信?到死还信?”
“只要人心还存在对不劳而获的渴望,就有人信奉真理,”如今对真理的那套把戏大概没人能比曾经的信奉者安娜更明白了,“他们只是信奉他们想信奉的东西,叫真理也好,叫谬误也好,根本无关紧要。”
“听起来,真理好像真的能永恒哎。”
“永恒么?如果它有哪天真的统治大地,那就是它的信徒们的末日来到了,因为它的信徒全都是想不劳而获的,而真理又不能平白变出东西,只能鼓动他们去抢别人。”安娜扬起头来,“啊,燕子!海上也能看到吗?”
“每年燕子都会飞越大海迁徙啊,公主,燕子会带来好运的。”
“以前课上老师说,如果燕子发现它的窝里被杜鹃下了蛋,就会砸掉那一窝蛋,一个不留,所以有经验的杜鹃绝不会在冷酷的没有母性的燕子窝里下蛋,它们会把蛋下在那些充满了母性,一个蛋也不丢掉的莺的窝里,让那些莺濒临灭绝……”
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她专心地仰望迁徙的燕群,看得出,那是个繁荣兴旺的家族:“带来好运的燕子呀!请你们带我回我的家,如同你们在苍穹之上引领你们的儿女回你们的家一样!”
她以那种从所未有的激情祈祷着,所以阿代尔琢磨了一下,决定最终还是不把他出发前,女王和他讲过同样的杜鹃和燕子的故事的事情告诉安娜了——她已经经历得够多了,而且,他们马上就要回到纽斯特里亚了,啊,他们很快就能看到纽斯特里亚那棋盘一样整齐的田地、悠闲漫步其间的劳动者还有图尔内斯特大教堂的银色圆顶了,“燕子来了,春天就要到了!纽斯特里亚最美的春天就要到来啦!”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