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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晨,启明星才刚刚升起,子贡便又匆匆离开洮邑,渡过濮水归陶丘。
直到坐在摇摇晃晃的木舟上,子贡依然有些精神恍惚,大帐中赵无恤说的话他历历在目,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子贡的老师孔子是个唯君是尊的人,人们说他“三月无君则惶惶不安”,复周礼之事也是以君主为核心展开的,若离了君主,一切都无从谈起。子贡或多或少继承了他这一点,一旦成了赵氏家臣,便忠心耿耿,出疆必载质于赵无恤处。
不过这一次,赵无恤却给了他一项不同以往的任务,也颠覆了子贡过去的认识。
“你要去告诉十三家大商人和七家大夫,曹伯不会来,新君暂时不会继位,他们不必担心曹国公室会秋后算账。当然,更不必担忧曹国会被强邻吞并,曹国的独立,有我担保。“
总而言之,曹国将进入一个没有君主的空位期,空位期的长短全由无恤的心情而定,或许一年半载,或许永远。在此期间,子贡要摄曹国之权,行“共和之政”,在没有曹君掣肘的前提下联合大商人和贵族进行自治。
“凡是在驱逐曹伯过程中出力的人,都会被吸纳进官府里为吏,你自任陶丘的执政官,位比小国之卿。”
子贡咋舌:“主君,可我年不过三十,又不是名卿望族之后,怎能为卿”
“我十九岁就当鲁国上卿了。”赵无恤却不以为然,“小国之卿,只相当于鲁国的上大夫,你将此看做一次寻常的升迁即可。”
子贡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不管小国大国,卿就是卿啊,他那些师兄弟们,尤其是宰予梦寐以求的位置,竟就这样落到了他头上!
不过眼下除了他以外,的确没有适合的人选,既让曹人信任,又让赵无恤放心。所以子贡也当仁不让,“仆臣一定尽力,不负主君厚望。”
“你不可辜负的人不止是我,还有陶丘被你蛊惑着驱逐了曹伯的民众们。这次国人暴动的基础是陶丘的百工、商贾和士、国人,以及部分外郭的农民,他们是新政体立足的根本。曹国乃国人之曹国,非一人之曹国,想要把这句话付诸实际,子贡任重道远,勉之,勉之。”
之后,赵无恤因地适宜,根据曹国的特点,为子贡粗略勾勒了未来“陶丘共和国”的轮廓。
陶将享有自由的法律和独立主权,但朝聘、外交、战争之权则暂时由赵氏代管。同时会取消军队,只保留少数卫戍城市的部队,如此便能减少兵赋,解放劳役,这算是子贡给他们带来的第一项仁政,曹人大概会欢欣鼓舞吧。至于陶丘的安全,赵氏会一手接过,一师赵兵会常驻陶丘,当然,他们每年也要向赵氏缴纳一笔可观的“盾牌钱”。
反正曹人的战斗力实在不够看,索性让他们卸下武装,好把精力全部投入到生产和贸易上。
“发展经济,消除曹国公室的恶政;鼓励贸易,关市适量降税,让陶丘的市场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中;组织商队,把生意做到更远的地方,这就是你这位执政官的任务。”
子贡凛然,他心里也明白,赵无恤所谓的保证曹国独立是有限的,其实只是赵氏的附庸和市肆。他一方面要治理陶丘,另一方面又要保证赵氏的利益。赵氏领地出产的货物在陶丘享有优惠权,而当贸易战争再度打响时,他也得紧跟赵氏步伐
船行水中摇摇晃晃,子贡也不想休息了,他走出船蓬,抬头望着满天星辰,一会惙惙不安,一会有踌躇满志。
这执政官,不好做,弄不好两面得罪,但子贡又想去尝试尝试,谁让他的名号是“陶朱”呢?这座城注定与他有缘!
子贡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后不久,刚刚召开完敌前军议的赵无恤也踱步出来,站在岸边远远望着船只行远。
“子贡此去陶丘,要做的是前所未有之事啊”计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站在赵无恤身边轻声说道。
无恤点了点头:“先生曾说过,天下不可五十年无霸。”
计然捋了捋胡须,盯着赵无恤道:“然,如今正当其时,十年内,必有新霸主兴起。”
“那我也要对先生预言,天下五百年必有一场大变局,上一次,是周商易代,无论是礼制、宗法、制度都会为之一变。”
计然领悟:“将军的意思是,如今五百年过去了,又到大变局的时候了?”
“不错,不仅是子贡要去实践的共和行政,还有其他方面。”
“比如说?”
“比如先生所见的世卿没落,士人奋起,礼乐崩坏,世俗后来居上,又或是先生还未见到的,官府之学或分为百家之言而这分割了几百年的九州诸侯,或许会再度融合,天下将定于一!”
计然半响无声,过了一会才说道:”将军言之凿凿,仿佛亲眼看到过一样天下定于一,这个我认同,不过定于一后又要如何统合诸侯,却是个大问题。老朽敢问一句,将军期望的,会是像陶丘一样的‘共和行政’么?反正列国君主如同傀儡的数不胜数,还不如让各家卿大夫联合,废黜国君,推举一人进行统治?“
“不会,也永远不可能。”赵无恤的答案斩钉截铁。
陶丘有驱逐国君,让士大夫和商贾、百工共治的土壤,但其余地区却没有。赵无恤知道,他不但要继续历史上赵氏“化家为国”的事业,而且新的政权还必须是君主****的,朕既是国家!
如此才能以前所未有的凝聚力,推动这五百年大变局最终完成。
至于陶丘,可以看做是一块实验地,一个赵氏政权控制下的特别行政区,是万绿从中的一点红。赵无恤对它的未来定位,大概就相当于后世德意志第二帝国内的那些自由市吧。让宽容的统治维持商业活性,对他有利无弊。
子贡的船已经到对岸了,透过星光和火把,赵无恤感觉他在对岸朝自己行礼。再放眼望去,但见濮水两岸,两万赵军和一万宋军已经开始埋锅造饭,只待天明,就齐齐朝鲁国出发!
他没看到的是,退后一步的计然在重复着赵无恤先前的话,却得出了新的结论。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辛文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他辅佐赵氏的心意,如今已经坚定如铁了。
军旅之中,伙食必须方便简单,这时代各国的军粮都是老一套:糗,也就是以粟米为主食,佐以野菜熬制的稀羹,想吃荤腥?那肯定是大战之前的加餐。
计然本就常年游历于江湖,风餐露宿惯了,当然没有名士挑三拣四的讲究,对军中伙食早有心理准备,不过等赵无恤的庖厨将食物摆到他面前时,却让算无遗策的辛文子一怔。
“这是何物?”他指着筐里的东西问项橐,却见那物什呈圆形,直径尺许,厚一寸,拎了拎发觉重三四斤,其表面斑黄干燥,看似是一种面食。
赵无恤在晋国的时候早早让工匠造石磨,又做出了面粉,如今在赵氏领地,五花八门的面食已经是较常见的食物了,但只有士大夫才吃得上细面,军中怎么吃得起此物?
“将军让庖厨做的,他称之为锅盔。”
小项橐轻车熟路地拿了一块,掰开后放入滚烫的釜中,与肉羹、菜羹混合到一起,顿时香气四溢,让计然食指大动。
尝过之后他才发现,这锅盔放的生硬,猛地一口咬下去能把牙齿磕掉,都能当盾牌使了。必须以水或者泡上一会才行,这时候入口味道就好多了,干硬耐嚼,内酥外脆,嚼劲十足,下咽香无穷。
吃完后,计然已经饱得不行了,他赞不绝口,随即起身在营帐边绕了一圈。他发现除了军吏外,赵军里的武卒精锐也吃这东西,只有那些新兵和劳役还嚼着未除尽沙石的粟米,羡慕地看着。
锅盔虽然较一般军粮要贵,但若只是用来养武卒的话,这投入倒也不亏。
计然来后对赵无恤说道:“我现在知道赵武卒为何士气高昂,百战百胜了。将军不但在兵势上独出一辙,兵器、武备上推陈出新,连军粮上也有新意,此物容易携带,适合长期存放,而且随时可以开吃,晋国诸卿和齐人,光在这一点上,已经先输给将军一筹了。”
“先生见微知著。”无恤微微一笑,这些基础的东西别看不起眼,有时候却能决定战争的胜负,对提升士气,节省时间,保证兵卒健康都很有效果。
吃饱喝足,也该上路了,至于目的地,赵无恤摊开地图,看着上面道:”先前齐人兵力分散,国夏率两万军队在西鲁攻击郓城、廪丘等,这两座城是我倾力打造的要塞,他啃了半个月却没什么结果,于是便越过济水东进。恰逢郕县失陷,他与齐侯亲率的一万人,以及部署在泰山沿线的一万人汇合,四万大军攻击曲阜,导致鲁国腹地一片糜烂“
孟氏“失守”郕县一事,赵无恤深觉有种种疑点,因为它陷落得也太快了,据张孟谈的来信描述,是孟孙说和子服何孤身跑到曲阜通告此事,其中必有蹊跷。
说不定,是孟氏早就谋划好的计策:赵氏盛,则孟孙何忌奔齐,让弟弟上位;若齐军势大,则孟孙何忌再归来接手,而他弟弟就与家宰子服何装作无辜。如此一来,无论哪边获胜,孟氏都是赢家。
和当年鲁僖公在晋、楚之间两边下注如出一辙啊,这些鲁国人赵无恤恨得咬牙,只后悔当年没将三桓彻底灭了,现如今,只能等战后再与他们算账。
他敲着地图对众人说道:“我军将经由郓城归鲁国,力求三日内抵达中都。只希望齐国人还盘桓在鲁国境内,三万对四万,虽然敌军有优势,但比起当年的雪原大战算不上什么。加上我军还有地利人和,此战必要让齐人有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