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一行自三月从曲阜启程后,就一直呆在颛臾,孔丘祭拜了东蒙山,在乡野里寻找贤人,寻找失落的礼仪踪迹,却一无所获。他失望地想要继续启程时,春夏之交的骤雨却将他们困在这个夷人的城邑里,雨停之后,却又碰上颛臾人武装抵制设县,将幕府使者扔下城墙的事件。
其实这件事真不是孔丘及其弟子在使坏,而是颛臾人的性情使然。
颛臾的位置位于蒙山附近,距离费邑不过三四十里,是座方圆三里的中等城邑。
这里的土著本是风姓太昊之后,在****之际乃东夷人建立的方国。到了周成王定天下,本着存灭继绝的原则,便封颛臾之君为子爵,也不求进贡,给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祭祀蒙山,延续太昊的社稷。
到了鲁僖公时,颛臾国小势弱,就变成了鲁国的附庸,颛臾名存实亡,成了鲁国内臣,卑于三桓。但此邑也不可小觑,他们一直用夷礼,保留着夷人擅长射箭狩猎的风俗,有射士数百,徒卒近千,故多年来季氏屡次想将此邑收归己有,却一直未能得逞。
去岁的内乱,颛臾人固守城中,所以未受波及。今年局势稳定后,考虑到这里离费邑太近,位置紧要,赵无恤便想将其划入费县治下。他派人来要求颛臾献出城邑、兵甲,准备迎接县吏乡吏,却被桀骜不驯的颛臾人扔下城墙,活活摔断了一条腿!
他们将使者送回曲阜,并派人请求,让颛臾保持一直以来的半独立状态,至少也要和东地大夫们一个待遇。
但赵无恤的回答却只有一个,他派出了一师兵卒,以冉求为帅,而东地大夫们也要有所贡献,他们纷纷让家司马带着人数不等的徒卒加入,六七千大军将颛臾围得水泄不通。望着城外黑压压。比邑内人口还多的兵卒,颛臾人便怕了。
他们找到了被困在城内的孔丘等人,请他出城帮颛臾说项。
孔子没有拒绝。
他对来劝阻他的几名弟子说道:“我寄居于颛臾,颛臾子平日对我彬彬有礼。如今颛臾有难,我无法推辞……”
他顿了一顿后道:“何况,大将军让冉求来攻颛臾这件事,做得不对。言,见善则迁。有过则改,我虽然决定不再涉及鲁国政事,但事关城内数千黎庶生死,君子以当仁不让,我不可不察,由,你随我出城,我要让求退兵!”
……
“禀师帅,工兵那边临车、冲车已备,长梯也打造完成。随时可围攻此邑!”
身披甲胄的冉求点了点头,工兵,这是赵无恤在辎重兵里新增的兵种。每师都要配备一卒从工匠里征发来的工兵,以承担安营扎寨、渡河、架桥、筑城、设障和进行土木工程作业等,比起以往攻城前临时准备效率高出不少。
冉求现在可是持弓矢、斧钺、旌旗的师帅。夹谷之会后那次表忠心得到了回报,冉求先君后师的承诺赢得了赵无恤的信赖,他如今成了赵氏重臣。他也不是第一次打攻城战了,先前那场大乱里,没少攻打季氏、叔孙氏和东地大夫控制的小邑。
目视外墙高达数丈的颛臾城,冉求发现这座风姓夷人保持数百年独立的城池的确是易守难攻。女墙、角楼、悬门、瓮城、单层城楼和吊桥等工事统统具备。
女墙可以隐蔽守军行动。角楼建在城角,用以抵御可能遭受的两面夹攻。悬门吊于城门洞中部,待敌军破门后紧急落下,可将其一分为二各个击破。瓮城是主城城门外的半座小城。墙与主城等高,瓮城城门偏设,使主城守军也能射杀到攻门敌军,而一旦敌军破门进入瓮城,更会陷入四面居高临下的夹击……
加上数百弓手,千余青壮防御。就算有六七千人也很难攻克。
不过在赵无恤搜刮了鲁国武库,又将曲阜那两三千工匠充分利用起来后,大量攻城器械也配备到军中了。临车、冲车、愤辒、修橹等若是运用得当,足以让守城方笼罩在重型装备威胁之下。
临车上悬吊的箭屋,伸入空中可达三丈以上,能居高临下射击守城方。冲车将一捆大木装在车架上,专门撞击城门。愤辒顶部蒙以生牛皮,可推至护城壕甚至城脚,进行填埋或挖掘作业。修橹与愤辒相似,但职责在于掩护部队接近城下。
冉求自然不会傻乎乎地用单纯的人海战术去填沟壑,愤辒特种作业、临车射箭放弩压制、修橹重甲掩护、冲车攻敌软肋、单兵钩索攀城,再加上那个新制出的利器,足以攻破此邑!
修得再好,也不过是座夯土的城邑,有何攻不下的?冉求走之前可是立下了军令状的,雨季到来前,他一定会将颛臾献上!
现如今颛臾周边的小邑和乡里都已经控制,只剩下一座孤城,但冉求心里还有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让他有些投鼠忌器。
他对赵无恤派来的监军和晋人军吏下令道:“先围三缺一,准备派人入城和谈。”
冉求还记得,公西赤在他离开前又一次拉着他,瞪着眼睛说道:“子有,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夫子安全!”
所以在打之前,先假意和谈,将夫子和众师兄弟赚出城,冉求从不迂腐,他一直是个极其变通的人,否则也不会弃儒而侍奉赵无恤了。
不过不等冉求派人入城,孔子却自己出来了。
……
冉求很久没见夫子了,上次孔丘离开曲阜,他正在北方前线防御齐人,故未能参加送别,不过无论是冉求还是孔子,都知道,当时若是让他选择,冉求还是会选留下……
他如今的地位,早已超过了理想中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一邑之宰,权力和富贵这种东西,可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不过冉求心里,还是会有对夫子的惭愧和畏惧,尤其是在他当着全军的面。坐在马车上批评冉求的时候。
“求,这就是你的过错了。”孔丘老眼中不掩失望,冉求是他膝下最多才多艺的学生,无论是兵事还是政事。都能办得妥妥当当,可惜啊……
不知其仁也!
“从前周天子让颛臾主持东蒙神主的祭祀,封为子爵,如今它已经在鲁国邦域之内,乃国君的社稷之臣。纵然有些误会,再派一个使者就能解决的事情,何以伐之?”
冉求讷讷地说道:“是大将军想去攻打,我只是奉命行事……”
孔子却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求,你错了,我听过一句话,尽自己的力量去负担职务,实在做不好就辞职。若主君犯了错误不去纠正,埋下危险不去规劝,那还用辅助的人干什么?你和子贡应该尽力阻止赵卿才对。”
冉有辩解道:“大将军也没做错。颛臾乃夷人聚居的坚城,而且离费邑很近。现在不把它夺取过来,将来一定会成为子孙的忧患。”
孔子摇了摇头道:“求,君子最痛恨那种不肯承认自己行为,却要找理由来为之辩解的做法。我曾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若远人不服,用仁、义、礼、乐招徕他们即可;若既来之,则安之。如今。汝二人辅助赵氏,远方的颛臾不归服,又不能招徕他们,反而策划在国内使用武力。这是大错啊!我只怕赵卿的忧患不在颛臾,而是在邦国封疆之外的晋、齐!”
冉求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多谢夫子教诲,求今日受益匪浅,但有一句话夫子却说错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句话不对,至少,它已经不适合现在的鲁国了!”
“这是何意?”孔丘眉头大皱,这和他的理论大相径庭。
冉求想起赵无恤对他灌输,刷新了他观念的那些东西,鼓起勇气说道:“大将军为政,将西鲁五县的税率调到十五税一,将鲁县、梁父、费的税率调到十税一,比起早先鲁君和三桓的二税一,五税一好了不知凡几。他还在灾荒时大散府库粮食给民众,以至于存粮日益稀缺,虽然实惠了民众,但府库收来的赋税却少了许多,修缮将军府的工程也屡次被他停止。鲁国何其贫也,积贫积弱百年的局面,大将军也无法迅速扭转。”
“好在子迟已将代田法普及,恶金做的农具也陆续被农夫们使用,加上子贡将瓷器、纸张、伞、鲁缟等物卖到国外赚取大量钱帛,鲁国的财富得以增加。但想要让近百万鲁人均等富庶是不可能的,一部分人富了,另一部分人自然就贫穷了。”
“既然多数鲁人奋力耕织也无法在短期内摆脱贫困,那就是只能按照伯禽、僖公的做法,征服九夷之地,在这里为鲁人寻找财富了!”
冉求这么说是有理有据的,当年鲁侯伯禽宅曲阜,徐、夷并兴,东郊不开,于是作伐之,大开海岱。僖公时亦然,正如所言,保彼东方,鲁邦是常;不亏不崩,不震不腾。若不是征服了东地,鲁国如何能有养得起三军,如何能中兴周公、伯禽时的荣耀?
“这!荒谬!”孔丘愤怒了,这是谋功利而忘仁义的做法,看来自己离开后,赵无恤越来越像个狂妄的****了。
但冉求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赵无恤向他们展示了一种让鲁国轻徭薄赋,却能不断强大的可能性,让本来就“不知其仁”的冉求怦然心动。
“夫子,你想想看,颛臾子积累了十余世的财富,正好能让鲁国缓解钱帛之缺,颛臾这数千用夷礼的夷人,也正好可以征发为劳役、力田,为鲁国大多数人的致富出力!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大将军决定效仿管子,他如今已经上尊号为‘征夷大将军’,提出‘尊王攘夷’的口号,这不是夫子你最赞赏管子的一点么?”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