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甄、廪丘上层建筑吸纳了当地贵族,搭起了稳定的架子,然后就轮到了地方的基层力量,国人了。
和晋国一样,在齐、卫,国人还享有较高的政治地位,甚至还更胜一筹。他们有当兵打仗的权力,所以是贵族统治者倚重的中坚力量,国人人心的向背,往往决定着当地卿大夫的成败去留。
“想要真正地统治一个城邑,光让国人惧怕可不够,恐惧会驱使人服从,却无法让人心甘情愿地效命。所以吾等还得想办法让他们对本大夫信之,亲之,爱之。”
无恤提出的要求很高,但他手下有智囊张孟谈,不必事事都绞尽脑汁去亲力亲为,这位新近上任的甄邑宰微微思索后,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来。
“要在国人中立信,莫善于货贷!”张孟谈当时如此说道。
货贷,也就是借贷之事,可以缓人之急,救济国中贫困的庶民甚至于贵族。
赵无恤读周礼时知道,货贷在西周时开始出现,周武王时便“分财弃责,以赈穷困”,周公还专门设立了周官“泉府”,职务是掌管市肆征收布帛,以及货贷之事。
到了春秋时期,随着“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卿大夫之间展开激烈的火并。部分贵族“蓄聚积实,如饿豺狼”,晋国的栾恒子就“假贷居贿”,也就是放高利贷,结果引发了国人的不满,为栾氏的覆灭积累了仇恨。
而有见识的卿大夫则纷纷向国民施小惠以市恩信,无息贷放成为实现其政治目的的重要手段,张孟谈建议赵无恤做的,就是类似的事情。
“大夫,当年宋国的公子鲍对国人加以礼遇。宋国发生饥荒,他便把粟米全部拿出来借贷。对国内有才能的人,没有不加事奉的;对亲属中从桓公以下的子孙。没有不加周济的。宋昭公无道,国人都拥护公子鲍。于是他得以弑君继位,成为宋文公。”
赵无恤对张孟谈的这一想法深感认同,而且他也记得,自己的岳家司城乐氏也有过类似的事情。
那是鲁襄公二十九年,郑国发生饥荒,而当年的粟麦还未收割,民众困苦不堪。担任上卿的罕子皮根据父亲罕子展的遗命,给国人借贷发粮食。每户一钟,郑人没有挨饿,子皮也得到了国人的极大拥护。
宋国的司城子罕听说这一情况后,便在宋灾时效仿之,他请示宋平公,要求拿出公室的粟米借给百姓,让大夫们也都把粟米借出来。司城乐氏自己的家族借粮食给别人,却不写借据,不要求别人归还,于是司城乐氏威信在商丘一时无两。甚至超过了华、向和公室。
晋国的贤大夫叔向听说这些情况后,说:“郑国的罕氏、宋国的乐氏定能与国同休!二者其皆得国乎?施而不德,民之归也。”
叔向的预言准确与否无恤不知道。但宋公子鲍作了一国之君,宋罕氏、司城乐氏得以常掌国政,齐陈氏之贷则使国人“归之如流水”,增加了户口与实力。这些借贷都是以政治需要为出发点,作为一种收买人心,赢得支持的手段来实施的。
那么,赵无恤也要学习齐国陈氏,玩大斗借出、小斗回收的手段,赢取国人之信么?
“张子。吾等不必全然效仿,我倒是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赵无恤想起了一个前世听说过的典故。便将张孟谈献上的谋略初始版进行了一些更改。
……
七月的最后一天,名为乌氏之贾的邾射故来到了廪丘城下。
他从高唐出发后沿着濮水河南下。其间途径鲁邑高鱼。
高鱼有户近两千,人口一万多,也是一个有鱼泽之利的富庶城邑。但因为齐国数年内多次围攻鲁国西鄙的缘故,战乱方息,原本肥沃的濮北田野上少见农人,路经的乡、里亦多人烟稀少,行在涂道上,却似被扫了一遍,只见老弱,不见青壮,昔日“午道”东段的繁华不再,唯见杂草生室,狐兔出没。
但进入廪丘地界的羊角关后,邾射姑眼前却模样一变,此关看守严密,布局精妙,明面上只见五十多人分布各处看守,实则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隐藏着多少装备精良的兵卒,想要夺取可不容易。
“何况此关之北,还有高鱼……齐军越境而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将这里的地势暗暗记载了心里,打算回去画出草图,献给陈恒。
因为自称是乌氏的商贾,是来此交付赎金,所以邾射姑很快被放行。但车队却被一些突然来到的单骑控制,牛马车所拉的辎重和众人衣物内外都被检查过一遍,任何武器都被卸下。
邾射姑观察这些容貌年轻的晋人,却见领头戴着皮制小冠的骑吏打开金光闪闪的木匣时,虽然微微吃惊,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贪意。
随后,车队的车夫被留在了这里不得同行,而邾射姑也被塞进马车里,那些骑从下马上车,代为驾驭。
透过若隐若现的帷幕,他能看到途径的涂道和农田颇有一些农人在劳作,看来晋国大军过境,并没有大肆劫掠杀戮。路上的行人也熙熙攘攘,沿途庐舍也有人巡视,不复高鱼的凋敝,主政者恢复民生的能力可见一斑,而且外松内紧,不好图谋。
在颠簸的道路上又走了好几个时辰后,方才抵达了廪丘城下,邾射姑觉得这是故意绕了远道,想不到晋人的防范之心如此之重。
在城门处,马车稍稍停留,今经战乱,原本是齐、卫、鲁、曹四国交接的大邑廪丘中不复以前盛况,行人、车马少了许多,但相比高鱼邑,还是有不少的。
廪丘城的布局很整齐,从东城门到西城门,从南城门到北城门各有一条宽阔的大街,形成一个十字,在城中心交汇,再往北,就是邑寺。当马车到达这里时,邾射姑感觉速度渐行渐慢,人声越发鼎沸起来。
驾驭这辆车的骑从大呼不巧,而外面的骑吏也打马过来让众人停下,稍等几刻后再进入。
邾射姑透过帷幕望去,却见车侧不断有人通过,前方也密密麻麻挤满了廪丘齐人,不由得大为疑惑。一般来说,攻破占据他国城邑后,定要尽量避免这种大规模的国人聚集,莫不是赵无恤治邑惹了众怒,国人们要聚集驱逐他了?
但外面也有不少维持秩序的兵卒,民众虽多却有序。
在他们前、后也有几辆辎车,车中坐的有廪丘氏族子弟,听见民众聚集的乱声,也掀开帘幕向外观之。看到了这边的车队,不免停下辎车或者催促车夫加速赶过来,和那骑吏打个招呼,说几句话。
邾射姑方才知道,原来骑吏叫虞喜,但这廪丘的氏族子弟为何会与他颇为亲近,就像是同朝为臣的同僚一般。
这一定是发生了重要的事情,或许就能探知此邑真实的状况。
“长吏,不是要到邑寺了么,为何不走了?这是在作甚?”
“谁让你出来了?退回去!”
他不由得心里痒痒,好奇地掀开帷幕,却见外面数名骑从顿时阴下了脸,手扶在了腰中短剑上,邾射姑连忙摆出了害怕的表情。
名为虞喜的骑吏却颇为自信,他笑道:“也罢,今日碰上如此盛况却是凑巧,大夫说了,乌氏的商贾也可以看看,回去后多多宣扬宣扬,若是齐人不堪于齐侯公室三税二之苦,尽可以越境来投,定能安居。”
说罢,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连那几个廪丘齐人也在一旁没心没肺的赔笑。
邾射姑嘴上谄媚,心里却冷笑不已,暗想英明的陈卿和陈世子早已在收齐国国人之心,哪里还轮得到汝等?同时对廪丘氏族子弟怒其不争,觉得他们都被赵无恤收买了,只是不知道势力最大的乌氏是何等情形。
根据周边众人的对话,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今天的聚集所为何事了。
原来,原来的廪丘乌氏和邑寺,常常会在青黄不接时借粟米给国人,到了秋收后方要偿还,连年累积数千石之多。
按照惯例,在赵无恤攻取此邑,取代乌氏的地位后,这些债券就交由他来收取。
于是今天,刚刚走马上任的赵大夫就派人在城内里闾中广贴露布,下了一道命令:“凡负邑寺息钱者,无论能偿还或不能偿还,今日悉会于邑寺验券!来者有肉酒之犒,不来者有劳役之惩!”
廪丘邑寺外一圈看热闹的齐人,他们听闻有肉酒之犒,都如期而来。而位于前方的,则是近百名被喊到名字后哭丧着脸,在兵卒指引下忐忑进入邑寺漆红大门的借贷者,他们也料不到赵大夫究竟要做什么,想来大概是要催贷吧。
如今离收获还有一个月,正是青黄不接,若是被强行催贷,那就是破家之灾啊!
“这简直是乱命和昏招!”而邾射姑心中则大喜,一路上对赵无恤的畏惧和揣测顿时散尽,转化为身为陈氏商贾浓浓的优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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