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鹿苑旁的居室内,赵无恤和姐姐季嬴相对而坐,各自捧着一盏浆水,两人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气氛一时间有些沉寂。
要是放在半年前,绝不可能这样,那时候赵无恤会讲着他包装过的各种前世小故事,逗得季嬴咯咯直笑。
最后还是季嬴打开了话匣,说无恤小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前些时日送去的夏衣是否合身?就要入秋,是是否需要缝制新的衣物。又抱怨说,他离着下宫只有几十里路,也不常回来看看。
她颇有些埋怨地说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赵无恤只能向季嬴赔罪,无奈地说这半年来实在有些忙了,渐渐地,他也放松了下来,恢复了半年前和姐姐的说说笑笑。赞她越美貌,夸她的夏衣合身,一边又说起了治理成乡过程中,生的那些趣事。
都是些季嬴关心的东西,比如甜饼和饵糕的制作流程,蹴鞠比赛时的热闹非凡。而其中令人烦恼和不快的事,则被赵无恤无声地跳了过去。
那些肮脏的,鲜血淋漓的事情,他会挡在季嬴前面,坦然受之,不希望让她瞥见一丝一毫!
果然,在无恤绘声绘色地讲述下,季嬴再次巧笑倩兮,她说道:“听你一说,这成乡的确和我一年多前路过时大不相同了,若是有机会,倒是要去瞧瞧,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焉能有假?随时恭候阿姊光临。”
谁想,季嬴却掩着唇意味深长地说道:“到时候我也要看看,你屋内的美人是何模样,能让吾弟忘归……”
赵无恤闻言干笑了一声,心道肯定是侍女媛将薇的事情告诉了季嬴,哼。看我不赶紧将你嫁了。
却听季嬴又叹了口气道:“男不言内,女不言外,你在成乡做的大事。我不能置喙,只是嘱咐你把握好内室的分寸。灵子十分不错,你可是有福了……”
季嬴很少对其他女子生出佩服之意,比如对韩氏女,虽然是闺蜜,但却很看不上她的眼界和见识。
但乐灵子,却让季嬴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这种又怨愤又欣慰的情绪,季嬴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最后又像是试探。又像是取笑似地问无恤:“对你未来的少君,可还满意?”
赵无恤细细一想,俗言道,窥一斑而知全豹,通过方才的事情,便看得出乐灵子的性格:在麋鹿难产,众人慌乱时,她却临危不乱,处事冷静。有仁善之心,还敢于担当。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是个极佳的少君人选。
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贵族婚约里错综复杂的政治利益因素。宋国乐氏。乃是殷商子姓后裔,身份高贵,对曾经世代做商帝御者的赵氏,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而且,他们的实力也十分强大,可不是一般的破落小族。
当今天下诸侯里,卿族擅权是常态,晋国的力量,大概被分成了六分半。六卿各占其一,剩下的半成。在国君手里。
宋国则不同,“诸侯唯宋尊其君”。宋公大概拥有国内力量的一半,而另一半,则被“戴族”,也就是宋戴公之公族乐氏和皇氏均分。
宋乃千乘之国,乐氏的力量,也有驷车二百乘,常备的甲兵五千人!虽然不如赵氏,但放在泗上,也是举足轻重的力量。
有了这重关系,再加上乐灵子方才的举止给了无恤不小的震撼,这比起他之前的期待,已经高出许多。他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也有些明白了,为何赵鞅会觉得乐灵子“可为良配”。
但赵无恤面对季嬴的这个问题,还是有些心虚,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正在这时,却见前去洗盥手上污血的乐灵子也回来了。
她换了一身衣物,但还是绿底的深衣广袖,面纱已经取下,只见她垂着眼,螓蛾眉,模样秀丽俊俏。虽然不是季嬴这种有倾国容颜,一眼就让人惊艳的女子,但却十分耐看,这让无恤松了口气。
大概是男性本能作祟,他当然希望有一个又美貌又贤惠的妻子,不是谁都能当齐宣王,受得了无盐女。
而最让他难忘的,还是乐灵子的那对明眸。季嬴的眼睛是调皮的杏眼,薇的眼睛是妩媚的大眼,而灵子的眼睛,则是清扬婉兮的干净。
从她的礼仪举止中,能看得出有极好的家教,向无恤、季嬴行曲身礼,口称君子、君女。
无恤和季嬴都礼貌地回礼,随后三人分席而坐,平时能言善谈的赵无恤感觉,刚刚才和姐姐打开的话匣又关上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觉得这气氛还是有点不对头。
他连忙拍了拍手,让竖人和女婢端来飨食,算是为灵子接风洗尘之宴,顺便利用“食不言”的礼节转移尴尬。
季嬴喜好滋味,鹿苑这边的燕飨虽然简单却又不简陋,鼎、簋中的各色美食清雅而可口,其中还有不少利用新原料麦粉做的粉食。
但整个燕飨中,无恤现,乐灵子仅仅是勉强动了几箸匕。虽然吃的不多,但却一直礼貌地等到他和季嬴吃完,才将箸筷放了下来。
季嬴关切地问道:“乐氏妹妹,可是食物不合口味?”
乐灵子垂鞠以抱歉的一礼:“下宫的美食比宋国要好,居室比乐氏要华美高大,琼浆可口,然诗言,曰归曰归,心亦忧止。父亲身陷囹圄,灵子无心品尝佳肴,已经半年不知肉味了……还望君子与君女见谅。”
赵无恤不由得有些震动,原来,她并非不担忧父亲,而是强忍着忧虑应对。
话已至此,作为男人,作为赵氏之子,赵无恤当然得说点什么。
他慷慨言道:“请淑女放心,大司城之难由赵氏所累,赵氏定然会全力搭救,父亲会在诸卿中周旋,争取早日公议还他自由。而我也被选为国君的助祭人,七月流火后便会进虒祁宫,届时定会去探望大司城,也找机会说服国君放人!”
事到如今,赵无恤只能给出这样的承诺,何况,只要乐祁依然被囚,赵氏在国内,在诸侯间的威望也会大减。
季嬴则在一旁一面悄悄地看着无恤的表情,一边宽慰乐灵子。
其实灵子并不需要太多安慰,她很坚强,语气哀而不怜,不是那种爱哭鼻子的小姑娘,她最大的忧虑,还是父亲的身体。
“家臣陈寅说,父亲不适应晋国的气候,喘病顽疾常常作。灵子在宋国时曾遇到过一位医师,从他那里学会了一些针灸切脉之术。若是可能,还请君子带我入虒祁宫中,为父亲诊治,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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