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侯九年,中秋佳节,赵无恤回到了邺城。
这时候,距离他北上扫平东胡之患,已经过去快四个月了。
在他出征的那几个月里,国相张孟谈将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除了真定郡的中山国遗民有过几次小的叛乱反抗外,一切安好。
现如今,征召的数万军队和二十万民夫都已经受完赏,拿着君侯恩赐的钱帛,以及根据功劳分配的地券,开开心心地回家过冬了。君侯还承诺,来年春耕,会给他们一些优待:讨伐东胡别的东西没缴获多少,那三十多万头牛羊却足够让赵国内郡的牲畜剧增,他们可以代替人力在地里干活,解放一部分人去做劳役,修道路,开沟渠。
赵侯重新坐镇邺城未央宫后,那些必须等他回来处理的政务也一一理清,在冬至前撤空了案几上的所有卷宗。
然后便是一件比较重要的大事,在临漳学宫里学习了整整五个年头后,赵侯的长子赵操终于如期出师。赵无恤在未央宫的赵氏宗庙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冠礼。
这时候距离赵侯自己的冠礼,已过去整整二十五年了……冠礼之上,赵操没有享受到赵无恤当年冠礼时站在东阶的待遇,这意味着在赵侯心里,对太子人选依然坚持原先的选择。
但赵操之母伯芈并没有失望,反而松了口气,下来以后对儿子嘱咐,让他安安生生地做封君,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赵国律法严格规定,封君成年后不得内留,赵操在冠礼后,立刻就坐上马车,赶赴东方的琅琊赴任“琅琊君”去了。
他这个不是诸侯,胜似诸侯的封君,拥有琅琊沿海一郡数县之地,将为赵无恤镇守海滨,同时监视淄川、胶东、胶西这三个诸侯。
据赵无恤所知,赵操走的时候,还带上了一个叫曾参的年轻人,任命他为琅琊君幕府从事。
说来也气人,邺城的法律风气,临漳学宫的务实精神,赵操这五年里学到了不少,但骨子里的好儒也没放弃。经过东胡之役后,赵无恤对这个长子是有一点失望的,他虽然跟赵佳同岁,但基本没受过什么挫折,想事情依然十分单纯天真。
但毕竟是赵无恤的亲生骨头,他只能往好处想了,孔门的学说也不尽是迂腐的,曾参的一些理念,倒是揉杂了赵无恤提出的一些东西。何况,无恤几年前就已经指派了好法术的成抟担任琅琊令,或许可以补正赵操一二。只希望赵操能听自己的话,能够“外儒内法”吧。
就算他想复古,想大兴仁义,也对当地影响有限,赵国的封君权力可大可小,像钟吾君赵广德和商君赵伊,就拥有实权,但赵操这类没有执政经验的黄毛孺子,先让琅琊令越俎代庖几年吧,不管封君个人喜好如何,都必须服从国策,不然就束起双手,做一个清闲封君吧。
至于赵无恤的太子赵恒,现如今也快十五岁了,垂鬟结髻,玉面峨眉,和他母亲乐灵子越来越像。赵无恤对他的教育更上心许多,让张孟谈、子夏、邓析等人轮番授课,做赵恒的夫子,希望他在重视律法之余,接受不同的学说熏陶。
赵无恤的后宫依然是那样子,乐灵子和季嬴维持着宫中平衡,在空同明珠进入后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倒是这草原女子似乎极好生养,赵无恤总共之临幸了她一两次,十二月初的时候,居然就诊断出来有孕了。
到了腊月初八的时候,又是一年雪落时,赵无恤刚做完腊祭,回到季嬴的长秋宫里准备休息,却接到了一封信,一份来自草原的信……
不用打开,只用看羊皮封面上那一如赤山勒石的笔迹,赵无恤就知道,这是赵佳写的……
……
“君上吾兄,在上,妹护楼烦校尉佳再拜言。”
“初秋一别,已隔三月,如三岁兮……”
这封信应该是上个月,也就是冬至之月写的,路上花了月余时间才到邺城,可见这寒冬时节里,沿途羁旅之艰难。
但这封信却洋溢着夏天般的热情,让赵无恤读过之后,心里生出一丝暖意,驱走了腊月的冰凉。
信很长,没有太多的吐诉思念,而是重在叙事。赵佳用有些杂乱的语气,讲述了赵无恤离开代北后,她在那里做的事情……
随着赵国在北疆打开局面,控制的地域自然不再局限于代郡,而是开始向外拓展。九月的时候,正值秋高马肥,赵佳率领第一批军屯部队,进入代郡以北的阴山、大青山南麓地区,想要在这里拓殖,建立一个据点。
她在信里讲述了建立据点的经过,十分曲折,以至于赵无恤都不知道这究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少女加入了想象的成分。
“阴山之阳,又有山系,因其青杉苍翠,故名曰大青山。大青山之南有平原阔野数百里,荒于水、武泉水流经其间,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宜农宜牧。妹听土著匈奴乡导之言,于荒于水之西筑城……”
然而刚筑完一面土墙,这新城便因为未知的原因轰然坍塌了,当地的匈奴人都十分恐惧,连赵军里的一些人也惶恐不已,以为这是触犯了当地的鬼神?纷纷劝赵佳放弃在这一带建立据点的打算。
然而赵佳是什么人,岂能轻易服输?她将本地土著巫师统统赶走,从代郡找来了鲁班的弟子,临漳学宫里培养出来的营造工匠,发现之前的城址的确没选好,其地卑湿,地基很难打牢,那些部落的乡导是故意引他们来此的……
与此同时,赵佳还觉察到,这个名为“匈奴”的小部落对赵军的到来充满敌视,除了派乡导欺骗他们外,还试图劫掠赵军的粮秣,让巫师对着沿途河流水井下咒,毒杀赵人,他们知难而返。
赵佳大怒,这是第一次有部落对赵国阳奉阴违,若是这根出头草不拔掉的话,只怕会在草原掀起一场巨大的反抗。
于是她继续与这个名为“匈奴”,人数千余的小部落虚与委蛇,另一方面秘密从龙城招来援军,在一天夜里联合楼烦、空同人突然发动袭击,将匈奴部毁灭。像对付东胡人一样,焚烧了他们的帐篷,杀光了他们的男人,将女人送给臣服于赵的空同、楼烦人,匈奴部落,就此灭亡……
用匈奴部立威血祭后,赵佳又让工匠到荒无水以东,寻找新的城址。
传奇从这里开始。
赵佳说,工匠们白天见有一群天鹅在云中飞翔,整天都在大青山南麓同一个地方的上空来回盘旋,鸟群下方的地面上还放射出耀眼的光辉……看到这个景象后,工匠认为是吉祥之兆,过去一瞧,土地夯实,附近还有水源,于是便决定在这里筑城。
“佳乃改卜阴山河曲而祷之,昼见群鹄游于云中,乃于其处筑城……城名曰:云中!”
……
“匈奴,云中城……”
赵无恤读到这里后,已是唏嘘不已,他不知道,赵佳在信里其实想说很多很多,她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告诉赵无恤。
但立刻又觉得自己能告诉他什么呢?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呢?最后只能在叙事完毕后就草草的收了尾,以“今附貂裘、狐皮等少物,均乃妹亲手射猎,为路远不得多附,还请兄长纳之。仲冬寒冷,代北如此,邺城亦然,望兄长及阿姊、诸侄以貂狐之皮为衣,珍重安好……”作为结束。
读完全篇后,赵无恤竟突然大笑起来。
自己的小妹,她不知道,她在不声不响间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啊。匈奴在春秋之世只是一个小小部落,游牧于阴山、大青山一带,小到赵无恤都没注意到他们,可在后世却大名鼎鼎,建立了第一个草原帝国,影响深远,谁料就这么被赵佳斩草除根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未来挛鞮氏的头曼、冒顿、伊稚斜,那些正儿八经的“撑犁孤涂单于”,本该纵横欧亚草原,让白人也闻风丧胆的上帝之鞭们,直接就没了出场的机会?而战国的赵国名将李牧也没机会驻扎云中,拿刚起家不久的匈奴人刷功绩了。
几个世纪后的历史会因此发生怎样的变化,赵无恤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经过赵佳这么一折腾,代郡之外的大片草原,这回是彻底落入赵国实际控制下了。那里位于后世的呼和浩特一带,拥有比代郡更加优良的草场,可以大规模放牧马匹,训练骑兵,靠近黄河的岸边土地肥沃,开辟耕地,可以养活大量人口。
可以这么说,云中城,就是赵国钉进草原,在塞北建立统治的一根钉子!
“传诏令。”赵无恤又将这封信看了两遍,让侍从在上好的锦书上记录道:
“以塞外代郡龙城以北;阴山、大青山以南;黄河以东设云中郡,郡治云中城。“
“公女赵佳,英睿有为,三箭退虏,勒石赤山,亲执金鼓,伐灭匈奴,有为君分忧之心,克定边疆之勋。昔殷之妇好,列于高庙,今公女功参佐命,不让须眉,非常妇人之所匹也,理当嘉奖,使其为云中君,统领云中军务!”
什么,以一位公女做封君!?
侍从差点咬了舌头,这件事一定会在朝堂上引发争议吧,但他不敢做越过职权的事,依然颤抖着手记录下来。
赵无恤也不管旁人怎么看了,他拿起玉印,在锦书前沉默良久,心里充满了怜惜和无奈。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未央宫今夜的月亮很圆,但赵佳却要一个人在塞外草原简陋的城寨里,忍受寒冬料峭。赵无恤回来以后,和季嬴又一起去信劝过几次,希望她能回来,但赵佳的性格跟赵鞅一模一样,这匹倔强的银马是铁了心要呆在代北了……
赵无恤心里默默诉说着自己的歉意:“小妹啊,安逸生活、美食衣帛,都不足以唤回你,既如此,这就算是为兄给你的少许补偿吧……”
他在玉印上呵了口气,在墨迹刚干的诏书上重重盖下红章!
云中君,赵国的第五位同姓封君,是个女人!
……
PS:那啥,还是说几句吧,赵佳的剧情,大概从一年半前在脑子里浮现,几个月前开始拟定细纲,这之后就从来没变过。写作过程中,书评区里真是波澜起伏,从一开始骂她说想让她死,到后来又怜她觉得作者心狠,这个反转相当有意思。当然一些盗版网页的评论更是一致认为这本书血崩了。
但是,两年前,刚开始写这本书时,有人就对我说,你驾驭不了春秋,肯定崩;一年半前,当剧情进入无恤奔鲁的时候,有人说这书崩了;当涉及到孔子的时候,有人说书崩了;当写南子的时候,有人说这书崩了;写季嬴篇时,又有人说书崩了,你快烂尾吧……
两年了,五卷一千一百五十三章,三百六十五万字,书崩了么?烂了么?精品已入,版权已卖,长约已签,夫复何求?
“书友的意见”我会看,会思考,会修改不恰当的无关紧要的细节,但是从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我的大纲,他骂由他骂,清风拂山岗;他夸由他夸,明月照大江。反正这个人物已经印在你们,至少是大部分人心里,一年内忘不了她,忘不了那种离别时有点遗憾的感觉,她的存在就是成功的。除了少数人外,每一个重要角色,她们的结局在出场那一刻就已经被性格注定,连我也没办法逆转。以上纯属无病呻吟,支持的就投张票吧,这章算是明天的提前发了,晚上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