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君无戏言!”
柳下越对赵无恤再拜稽首:“当日君上已经答应了臣,让臣带一队人去向西开拓,凿空异域的。”
虽然和盗跖一样浓眉大眼,但比起乃父,柳下越显得有些文弱,身子骨也更小些,不过这两年参军后,他锻炼出了几分刀剑之气,可惜……他的仕途实在是不顺。
柳下越在赵吴战争里并不出众,棠之战,他虽然作战英勇,但却因坠马受伤而错过了之后的大战,所以没捞到多少功劳,只能羡慕地看着好友赵伊受赏。等到五国伐齐战争时,他也是跟在大军屁股后面打打顺风仗,立了些许小功。但总体来说,远不如他父亲柳下跖那流星出世,屡建奇功。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这一下,被认为是“不思进取”的柳下越就有点坐实了田贲那句“父乃鹰隼,子为小鸡”的比喻了。
谁料这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年轻人,却在黄池之会时给赵无恤来了这么一出!
看着一改之前讷讷无言,变得咄咄逼人的柳下越,赵无恤有些头疼,甚至想起了他在大野泽跟盗跖斗智斗勇的时候。
当日在宴飨上他虽然答应了柳下越,但那是醉后的话,男人都知道,醉时的话是当不得真的,不管多么山盟海誓,都是酒精刺激下的口不择言。再说了,他自己虽然也有沟通东西的打算,但如今秦国尚在,西方未明,探索发现的条件尚未成熟啊……
只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当日是当着殿内众人的面大声应诺下来的。
他只好换一种婉转的法子来削减柳下越的积极性。
“寡人虽然在府库里看到过有关穆天子西行的铭文,也听说九州之外,还有九州,那西域昆仑便是其中之一,但至今也无人知道具体的路线……”
“臣知之!”
柳下越大声应道,他从怀中抽出了一张纸,请宁监将其交给赵无恤。无恤在案几上摊开一看,却见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这居然是一张地图,周穆王西行的地图!
原来,在邺城养伤的这两年,柳下越可并未闲着,他将临漳学宫从成周守藏室收集来的几个版本的穆天子西行传说相互对比,居然真的整理出了大致的路线,并一一画在纸上!
“周穆王征犬戎后,率七萃之士,驾上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骅骝、绿耳这八骏,由造父驾车洛邑出发,越过漳水,沿太行山北上,出雁门,舍于漆泽,猎得白狐玄貉等。同年三月吉日戊午,穆天子抵达阳纡山,在河宗氏的陪同下,于燕然山脚下举行了祭祀大河的仪式。之后,河宗氏首领伯夭自告奋勇,乘骆驼走在前面,充当穆天子的向导,继续西行之路,于是又经过了祁连山、舂山、昆仑之丘、赤乌氏,至于群玉之山……”
他略一停顿,继续说道:“这之后的路线,因为铭文和简牍模糊不清,语焉不详,臣无从考证,但最终穆天子抵达了西王母之邦,在天山瑶池宴饮酬酢。随后先巡游了天山下的旷原之野、西北大旷原,这才满载宝石美玉而归!”
柳下越一口气说完,赵无恤也放下了地图,目光从疑惑变为欣赏。
他看得出,里面凝结着柳下越的心血,这条赵无恤因为忙于政务无暇总结,却被柳下越细细琢磨出来的路线,大体上是从河套折而西去,穿过陕北、陇西,沿着河西走廊一直往西北走,进入天山东麓。
此路线和赵无恤所知的后世交通线是基本重合的,这条路,正是丝绸之路的前身,就叫做“玉石之路”!
……
早在千余年前,西域已经有了文明的曙光,不过居民多是高鼻深目的塞种人,他们在山脉和绿洲建立了许多小城邦,其中不少以采玉、琢玉为生,和田玉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向东运输,经过赤乌氏、禺氏、河宗氏,逐步流入中原腹地,殷商贵族使用的玉器大半都是和田玉,可见其贸易量之大。
这些玉石,就是通过穆天子西行的路线,也就是“玉石之路”运输进来的。周穆王曾经在群玉之山取玉三乘、载玉万只,并任命专人管理采玉工作。西巡会见西王母于昆仑,又赞昆仑为“唯天下之良山,瑶玉之所在……”
虽然周穆王和赵造父有没有真的去过天山,这份名为的无名氏所作简牍是否是伪造,后人不得而知。但是,早在周代中期,甚至于更早,中原和西域有一条古老的交通路线,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这份文书,或许就是对那条道路的历史记忆。
有了前人的足迹,就算是有了再度凿空的可能。既然可能性并不为零,又有人自告奋勇,赵无恤一下子也有些心动起来。
但有一件事,他必须问清楚。
“柳下越,你为何想要去西方绝域?”
“臣……”柳下越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很久,但今时今日,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是啊,他有父亲的遗泽在,爵至官大夫,完全可以坐吃山空,靠着俸禄和食户混吃等死,坐拥娇妻美妾,吹着邺城漳水畔温润的暖风悠然自得,何必去异域受苦呢?
柳下越一下子捏紧了拳头。
但是!他不甘心做一只永远在鹰巢上眺望远方,却不敢迈出去半步的鹰!
他在战场上并不顺利,迟迟无法建立功勋,让自己摆脱“虎父犬子”的非议,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能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异域……
异域立功扬名,这是摆在他面前唯一的出路,这与其说是一次深思熟虑的探险,不如说是一次孤注一掷的赌博!
赵无恤曾经说过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在这个大争之世,柳下越宁可作为泰山而死,也不愿意做一根无足轻重的鸿毛活着!
心意已决,他大声说道:“臣,想要去走一走书中所说的绝域;臣,想要看一看与中原大不相同的邦国外族;臣,想要去将君上想要的天马和苜蓿等物带回来,散播于中原,就像管夷吾引入戎菽一样,造福天下!”
赵无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这个回答,及格了。
他并非是像周穆王一样,为西王母的美丽、为玉石的温润剔透而心动,而是对西域的动植物感兴趣。
正所谓“不是张骞通西域,安有佳种自西来”,文明之间的交流,不仅在于科技,还在于品种。虽然世上的生物数以亿计,但能够被人类驯化的物种,却只是其中的九牛一毛,多少文明如印第安人,就是因为缺少关键的农作物或者牲畜,文明就停滞不前,人口也迟迟无法提升。而一旦有高产的新作物传入,就会产生一次人口上限的急剧提升,接着是文明的大跃进。
西域的天马可以作为很好的马种,造就一批优良的战马;西域的苜蓿、胡萝卜、胡椒、葡萄、核桃、哈密瓜、西瓜、番石榴……虽然没法和后来的玉米、土豆相提并论,但也大大改善中原人的膳食结构,或许赵国的百姓有生之年能喝上葡萄酒,能吃上西瓜,就得靠柳下越去凿空一趟了……
更何况,历史上西域乃至于更遥远的西亚、地中海文明,对中国的精美奢侈品如丝绸、瓷器等是极度渴望的,若是能通过柳下越再度开通玉石之路,让丝帛和瓷器远销西方,必然能为赵无恤换回来大量中原所无的物品,一来一往,也能让赵国平准均输部门赚一个盆满钵满。
但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赵无恤自然是知道其中艰难的,顿时严肃下来道:“自从平王东迁以来,秦国以西诸国,与中原的来往就中断了,数百年沧海桑田,邦国氏族可能湮灭了,道路可能被黄沙覆盖,或者另辟蹊径。凿空的艰难,实在不是汝在屋里画画地图就能想象到的!汝,可做好准备了!”
柳下越稽首道:“臣会先去寻找河宗氏,看看那里有没有人曾经去过西边的地方,聘请其为向导。就这样一段一段地找过去,找到西夏氏、找到赤乌氏、找到群玉之山、找到西王母国,迟早有一日能恢复昔日通途,完成凿空的使命!”
赵无恤却不放过他,继续质问道:“就你所绘制的地图里推断,穆天子一个来回,便是三万五千里,以一月走一千里算,也要走上三年多。其间地貌复杂,有不知道边际的无垠草原,有八月飞雪的皑皑雪山,有人畜难行的流沙大漠,途中更有心怀不轨的沿途邦国、盗寇,这期间的苦楚,需要做的应对,实非常人能想象,你能忍受得了么?”
“臣知道,据说昔日穆天子东归,当穿越沙漠时,队伍失去了水源,只好刺穿战马的脖颈,取血来喝……”
柳下越昂首道:“臣休说是喝马血,就算渴饮胡人之血,饿食戎狄之肉,也能挺下来!马没了,就用脚走,脚废了,就用手挪,就算是爬,臣也要沿着造父走过的路,爬到天山去,找到西王母国!最后,举着君上授予的节杖,站在瑶池上!”
赵无恤听得汗毛直竖,拍案而起,一时间,他也为这个年轻人的这种无畏精神而感动,他要的,就是这种充满开拓的精神!
“大善!既然子骞有志异域,不畏生死,那寡人便允了你!”
没想到啊,自己本来没指望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结果的“九州说”和掺杂进去的西域传闻,竟然这么早就开了花,对此产生浓厚兴趣的,居然还是盗跖的儿子。
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难道说,独属于华夏的地理大发现时代,就将从此子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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