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侯元年秋八月一日,濉水以北五十里处,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正在接近尾声。
作战的双方分别是赵军前锋田贲、赵葭部和宋公纠、皇瑗统帅的数千宋人。
原来,在吴王夫差惊闻国内生变,没了战心,仓促撤退之时,彭城的主事者皇瑗也知道没了吴国支持,彭城被赵军攻克只是时间问题,遂说服宋公纠跟着夫差一起逃走。
宋公纠没什么见识,唯皇瑗之意是从,他同意撤离彭城,彻底依附吴国,毕竟一个流亡的国君,也好过被南子弑杀吧。消息传出后,聚集在他们身边的宋国贵族也慌作一团,叫嚷着要“护翼君侧”,一同南下。
近十年来,在商丘极其兴盛的“天道教”本质上与一百年后在宋国流行的墨家没什么不同。其核心思想是首先是“明鬼”,辨明鬼神的存在,鬼神能扬善惩恶。其次是“天志”,教义里创造了“天道”这一概念,认为天是有意志的最高主宰,天的意志是兴利除害,一切鬼神,都是天道的化身。
除此之外,便是阴阳、兼爱、节用、节葬、非乐、尚贤、尚同几样了,只不过尚同被更改成了宋国人要在玄王和玄子的带领下实现大同……
总体而言,这些教义的思想是偏向中下层小工商业者和农夫的,上山下乡传播教义的巫祝能够将他们拧成一团。但这些思想对贵族却有极大的打击:节用、节葬、非乐限制了他们的奢侈生活,尚贤更是否定了他们生来就可以统治百姓的权力。随着天道教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引起了许多宋国公族的恐慌,所以才有皇氏和大多数宋国贵族支持宋公,打算驱逐南子,夺回政权的举动。
可人算不如天算,这场内战就要以他们的惨败而告终了,在宋国,政变失败可不像鲁国那样脉脉温情,从华向之乱开始,每次内战后都伴随着灭族和屠杀,知趣的宋国贵族,已经准备好跑路了。
只有固执的司马子牛坚决不离开,他声称要为子姓宋国守住最后一片国土,带领一师向氏族兵留守彭城。除了他外,忠于国君和皇氏的宋国贵族都选择跟着吴军一起奔逃,他们的族人、部曲加在一起,共计五六千人。
七月底,彭城以南的道路上,附庸于贵族们的氓隶手中推着小车,上面堆满了瓦罐、米粮,其他大的行李,则用马车或是牛车拉着,金银珠宝,青铜礼器都在里面。
正是因为这些宋国贵族携带了大量财货辎重,拖累了全军的脚步,夫差便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抛弃,径自带着脚程快的吴军先行走了。虽然皇瑗心急如焚地不断催促,但无济于事,在离开彭城的第三天,这群吊车尾终于被赵军的前锋给追上了。
战斗是突然发生的,赵军骑兵从后方追来,田贲所率的悍卒更是势不可挡,宋人仓促结成的阵线顿时被冲击得千疮百孔。
胜负很快就分出,当浩浩荡荡的赵军主力数万大军抵达时,再没有任何一个宋人能保有战斗的意志。宋国贵族的家兵们开始溃败,他们丢弃了甲杖和旗帜,三五成群地向后方抱头鼠窜。这副兵败如山倒的情形酷似一年前在吴国支援下,彭城军在萧邑击败商丘军的场景,只不过胜败双方恰好掉了个儿。
往南的路上烟尘弥漫,到处都是丢盔卸甲逃命的宋人,而赵军则不慌不忙地追杀,恰如同草原上的猎人从容追逐着慌张逃窜的畜群。偶尔有宋人想要聚集起来,赵葭等人统领的突骑就会毫不犹豫地向前,将他们狠狠地冲散。
战斗在辰时完全结束,许多投降的俘虏被勒令聚集在一处洼地,一名兵卒或许是想解手,鬼鬼祟祟地往洼地外侧的灌木丛走去,立刻就被发现了。手持长矛的商丘士卒大声喝骂,那彭城人在枪尖面前步步后退,不停解释着什么,脸上露出尴尬而讨好的笑容。虽然不久之前尚在手持武器厮杀,但此刻看来,他们也不过是些面貌木然的工匠和农夫而已,跟赵军里夹杂的商丘宋兵没什么区别,只是一边是为了南子和乐氏而战,另一边则是被宋公和皇氏裹挟。
除此之外,还有大批赵军以十人二十人规模的小队分布在这片山岭间的狭窄平野上打扫战场,抓获那些东躲西藏的宋国贵族。
当赵无恤的车驾抵达时,田贲和赵葭回来向他报告了战况,同时也将两名垂头丧气的宋国贵族押解上来,正是宋国名义上的君主纠,以及宋国的大司寇皇瑗。
……
大军停歇的地方是一片点缀着灰白蘑菇和树桩的草地。
被按到赵无恤面前跪下后,皇瑗抬起头,看着君侯打扮的赵无恤和他身边一身甲胄的乐氏家主乐茷,不由惨笑道:“赵侯终于能遂了心意,将子姓宋国变成嬴姓宋国了!”
赵无恤面无表情:“司寇怕是糊涂了,寡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明明上帝,临下之光,南子说天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若是他知道了汝等的苟且之事,不知会做出何等惩罚?莫非赵侯真以为南子能上达天听?操纵昊天的意志?人在做,天在看,休要以为天下人都瞎了眼!”
“一派胡言。”赵无恤一挥手,就要让人将皇瑗拉下去,杀了灭口。
皇瑗仍然不甘心,大声说道:“君侯现在是得志了,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南子会脱离控制?她连亲父都能谋杀,连亲叔都能栽赃加害,赵侯以为,自己真能驾驭住她?泰誓曰:牝鸡司晨,妇言是用。或许日后颠覆汝赵国社稷的,正是此女!”
赵无恤冷笑道:“寡人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无须大司寇担心了,死到临头还要离间赵宋关系,真是费尽心机,子叶!”
“侄儿在!”一旁侍候的宋国大司城乐茷正听得发怔,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件事情虽然很多人都有猜测,可敢当着赵侯的面说出来,皇瑗必死无疑了,这时候突然听到赵无恤叫他,顿时一个激灵。
却听赵无恤对他道:“乐氏皇氏同属于戴族,汝乃戴族宗主,皇瑗叛国叛族,按照乐氏家法,理应处死!”
“唯!”乐茷应诺,正要指点旁边的乐氏司马陈定国去寻几个刽子手来行家法,却被赵无恤纠正道:”寡人要你亲自动手!”
“这……舅父,我……”乐茷顿时颤抖了起来,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是乐氏的新家主,理当领兵出征,但因为年纪幼弱,内战期间他一直呆在商丘。赵无恤这次来前线特地将他带上了,只为训练下自己的妻侄,让他有一个卿士应有的英武,以及机智和狠辣……
他拍着乐茷的肩膀:“寡人十六岁时,已经捐甲率军在鲁泗与群盗作战,与齐人角力了。你已行冠,必须见一见血,亲手杀死叛族之人,树立乐氏家主的威望!”
在赵无恤看来,至少此子不像他那死鬼父亲一样,是不可雕的朽木。而未来的宋国,他也不希望南子只手擎天,真如皇瑗所说的的,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继续扶持乐氏,与南子形成异论相搅,让两者彼此牵制,这就是未来十年赵无恤打算对宋国实行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