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四七章 女人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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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冯保出宫时的书记,兼在外行走的大总管,徐爵是个大忙人,除了晚上,白天大多数时候都和这年头的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并不呆在家里。所以,他那些平日里不能出门的妻妾,大把时光往往不知道如何消磨。正妻罗氏除却闭门礼佛,便是管着儿子徐熙,而其他两个有儿女的姨娘也倒还能够打时间,但余下的女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就连拌嘴又或者指桑骂槐,也成了枯燥乏味生活中的乐趣之一。

  木讷的张三娘自然不可能在这些女人当中交到什么朋友,作为后院新宠,她反而常常能听到外间那些故意高声嘲讽她的言语。然而,对于这些风言风语,她从不拿到徐爵面前说,也从不反击。

  这下子,原本指望她得宠,自己便能借势的刘妈妈和四儿自然大为失望,久而久之也少在这位主子面前献媚,没事就在外头闲逛聊天。张三娘也不去管束她们,只和坐得住的丁香做做针线。既然丁香真心待她,她自也偶尔与其说说某些心里话。

  而做针线活本是她从小就练出的技艺,哪怕进了京城也没有断过,那时是为了贴补身为元配却压根没有管家权的亲生母亲。如今成了徐爵的人,她换得了张鲸给母亲治病,可这闲来无事,仍旧停不了手。因为她进门的时候,陪送的箱笼非常丰厚,但却是张鲸变相贿赂徐爵的银子,她手里反而不剩半点,因此善解人意的丁香便说动她悄悄将绣的帕子,做的暑袜,悄悄拿到门上,托相熟的哑巴门房拿去市面变卖,只一个多月,却也换了一两银子。

  这一两银子徐家那些姨娘又或者通房们谁也不会放在眼里,可张三娘却对丁香千恩万谢,贴身藏着犹如珍宝。

  可这一天,当丁香从门上回来的时候,她却只见这位对她素来真心的丫头面色微微苍白,面对她时,甚至很不自然地把头转了过去。

  张三娘素来不大会说话,见此情景也没太多想,可是,当丁香坐下,和她一同做针线的时候,短短一小会功夫却三次扎了手指,她就觉得不对了。眼见对方心神不定,她想了想就低声说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要不想说,就回房去睡吧……”

  “姨娘!”丁香却一下子将手中那绣框丢进了一旁的针线篓,一把抓住了张三娘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外头的哑叔告诉我,说是您……您的母亲……”

  张三娘登时脸色大变,她张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吸着气,好容易方才惊惧交加地问道:“我娘怎么了?丁香,你快告诉我,我娘怎么了?”

  “姨娘,您的母亲……她早就过世了。”丁香声音干涩,见张三娘身体一晃,差点就从炕上摔了下来,她赶紧把人扶住,这才慌忙说道,“姨娘,您千万节哀!张家只派了人到门上说了一声,还说是张公公说的,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让您伺候好老爷就行了,是否戴孝全凭徐家做主,也不用回去上香。要不是哑叔悄悄打手势告诉我,只怕您都还会被蒙在鼓里。”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见张三娘竟是支撑着下炕便要往门外冲,丁香只能死死把人抱住。主仆两人就这么挣扎了许久,这才双双摔倒在地。丁香也顾不得胳膊肘被碰擦得火辣辣疼痛,扳着张三娘的肩头用力摇晃了两下:“姨娘,您回去也迟了,您的母亲在您刚刚过门后没两天就走了,在家里停灵了三日就已经抬了出去,张公公正在张罗着给你的父亲续弦,说是想和张家联姻的人能排到正阳门外去,总比让您的母亲占着位子却生不出来强!您哪怕是为了她,也得好好过下去!”

  张三娘却仿佛没听见丁香这劝慰似的,失魂落魄地说道:“我就是为了给娘治病,这才答应伯父的,他骗我……他为什么要骗我!”

  丁香只觉得额头上背上全都是汗,她深深地知道,如果不把张三娘劝好,万一刘妈妈又或者四儿进来,看到人这幅样子,她就完了。然而,如果门上哑叔传来的其他消息,她还能置若罔闻不理会,可这个消息她却不能不告诉张三娘。此时此刻,她只能把人拉进怀里,便犹如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张三娘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劝慰,直到最终张三娘木木地被她搀扶了起来,重新坐回了床上,她方才赶紧去打水来服侍了人洗脸。

  在这百般安慰和劝说之下,足足大半个时辰,张三娘方才恢复了几分活气。好在刘妈妈和四儿乐得没人管束,也不曾回屋来,丁香也舒了一口大气,给人重新匀粉上妆,又抿了头,她才讷讷说道:“早知道我就不说了,姨娘,您千万看开些,总得活着才有希望……”

  “呵呵,呵呵呵……”张三娘虽是笑着,脸色却比哭还难看,“丁香,娘都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晚上就去说,你去服侍别人吧。到时候我痛痛快快寻死,反正都是早晚的事,也不至于连累了你……”

  吓了一跳的丁香下意识地捂住了张三娘的嘴,可让她意外的是,张三娘却一把扒开了她的手,苍白的脸上,那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伯父在家里只把我当成没用的女人,进了徐家门,老爷也只把我当成没见识的呆子,你知不知道,上次伯父来见老爷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她低低浅笑了一声,就这么凑到丁香耳边,原原本本将那一日张鲸和徐爵的谈话说了出来。如果张鲸又或者徐爵在这里,一定会现,这个他们从来没放在心上的丫头竟是有那样绝佳的记性,能够把两人的对话全都记得一分不差。而丁香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听完之后那张脸如同死人似的,没有丝毫的血色。主仆俩便一个痴笑,一个吓呆坐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使劲掐了一记虎口的丁香方才回神。

  “姨娘,这话您千万别对第三个人说,千万不能!”丁香用双手按着张三娘的肩膀,劲道大得可怕。见其只不理会自己,她只能咬咬牙道,“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帮您离开这里!”

  张三娘那一贯黯淡无光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几分神采。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丁香,见其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她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却是低声问道:“真的能离开这里?”

  “能,一定能。”丁香用尖锐的指甲掐了掐手心,即便没有半点自信,她还是咬咬牙说道,“是死是活,总得试试!姨娘,你真的不认字?”

  见张三娘黯然摇头,丁香的眼神一下子失望了起来,但她左思右想,最终决定赌一赌:“那咱们就画画,你想办法把这件事用画说明白,混在绣样和绣品当中让哑叔送出去!”

  徐爵之所以纳了张三娘这个张鲸的侄女为妾,还把人放在身边宠着,正是因为他让厂卫仔仔细细查过,张三娘确实不认字,也确实木讷不受张鲸重视。即便如此,之前丁香帮着张三娘送绣品等东西出去给门上哑叔变卖时,仍然会被严格检查。可这么多日子下来,得知张三娘生母死了,张家也没把这个女儿给接回去祭拜,甚至连其母的丧事都办得草草敷衍,分明没把这个送过来的女儿当一回事,这一项检查也就变得如同虚应故事。

  这一日晚间,丁香给哑叔送去东西时,翻检的人随手翻了翻,见其中几块帕子,几张绣样,没有任何字迹,也就放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门房哑叔去集市上卖了绣品和绣样,带了两个四分的碎银锞子回来,这就更显得平平常常了。

  然而,当小北拿到这绣样的时候,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脸色却渐渐变了。自从把张三娘母亲的死讯捎过去,这些天哑叔卖出去的绣品,她都派人借着买东西,仔仔细细看过,买过其中一些,手帕袜子之外,也有几张绣样,然而,据说这次哑叔在拿出绣样时眼色有异,人就买了回来。此时此刻,她没有在意其中几张看似精美的花边纹样,眼睛只放在中间几幅图上,到最后还叫了严妈妈一同过来参详。

  “看这图上的意思,其中一个是徐爵,另外一个……这衣服像是贴里,还缀着补子。我记得娘请过一个宫里出来的姑姑教姐姐和我规矩的时候,说是宦官虽说都能穿贴里,却分两等,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乾清宫管事牌子、各执事近侍,都是穿红贴里,可以缀补子,而二十四衙门的其他太监,还有长随、答应、小火者,都是穿青贴里,不缀补子。如此说来,应该是一个司礼监又或者御前有头有脸的去见了徐爵,两人还商量了什么?”

  听,严妈妈点了点头,继而低声说道:“那张三娘总应当知道,徐爵是冯公公的人,如果只是冯公公的人,记在图上也没有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应该不是冯公公那边的人。而这种事情竟然被她看见,或者说,根本就有她参与,那么,这去见徐爵的人很可能是张鲸!”

  小北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时当机立断地说道:“你亲自去都察院送午饭,然后告诉相公,张鲸可能和徐爵勾结在一块。张三娘的事,你就问他,要不要把人弄出来,让他拿个主意。如果他同意,我就去做。”

  严妈妈点了点头,却没有带那绣图作为证据。别说夫妻一体,就说这小两口素来有商有量,汪孚林是绝对不会不信小北这番话的,带东西的话万一有什么疏漏反而麻烦。等她坐车带了食盒到都察院,通报进去之后不多时,果然汪孚林就不紧不慢地出来。

  见着她之后,汪孚林还背对着都察院的门子故意抱怨了几句,不外乎是食盒让人送进去就是了诸如此类。直到她不自在地低声说少夫人有话捎带,汪孚林这才跟着她走开了几步。这时候,她还能听到背后传来了门子们那低低的窃笑声。

  等到汪孚林来到了马车前,她这才用极低的声音,极快的语,将张三娘那张绣样的始末如实道来。当她说出小北的意思时,却只见汪孚林眉头拧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足足好一阵子。

  “事关重大,不能冒险。这样,你让她想办法传信给徐家,让张三娘趁着徐爵不在,请求回一趟张家探望父亲。徐爵的元配妻子不是说只要别人不至于骑到她头上,就不大管姬妾之事吗?只要软磨硬泡,她就肯定答应了。最好让那丫头和门房也跟着。

  因为出事之后,徐家必定会遭到查缉,他们就不好脱身了。然后你们提早查实路线,在张三娘回程时弄出一点事件来,配合她逃跑。记住引导她跑到张宏的私宅。虽说她很无辜,但这件事不能少了她的旁证。张宏这个人,也许能够看在她是女子的份上网开一面。”

  等到严妈妈凛然答应,汪孚林想了想后,又补充道:“你记住告诉小北,成功则最好,若不成功,她千万不要勉强。而且,明日如果来不及做这件事,那就放弃,张宏既然知道张鲸主谋,又依照我的话去知会了冯保,两人一定会注意到徐爵纳了张鲸的侄女为妾这件事,迟早也是下这步棋的。我们只不过是抢在前头而已,毕竟,徐爵很可能因为之前刘守有率先出手,张宏和冯保结成一线而意识到事情有变,说不定会提早除掉张三娘这个隐患。”

  当丁香得到哑叔送来的消息时,登时面色苍白。时隔多年,当年被拐卖不过四五岁的她,并没有见过当年那位送了叔父来和她团聚的恩人,但哑叔的来临,使得她再没有无依无靠的担忧。想到张三娘不惜一死,可却终究在听到可以离开徐府便暂时放弃,她终于咬了咬牙,回房悄悄对张三娘提了提。

  因为徐爵早就送了消息说是今夜不回来,张三娘几乎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决定。

  “大不了便是一死,还有什么好想的?明日我就去见夫人,她若不答应我回张家,我就死在她面前!”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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