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明山汪氏嫁女,西溪南吴氏娶媳的这一天,整个徽州府有众多缙绅名流前来捧场,尤其是歙县那些名族大姓更是几乎无不派代表出席。因为办婚事的地方不在城里,而在距离府城和县城三十里外的西溪南村,又是黄昏才办事,故而城里那徽宁道、徽州知府、歙县令三大主司没有亲自过来捧场,却都遣了亲信代送贺礼。
汪孚林作为女方兄长,自然是过河送亲的不二人选。所以,到女方家里来帮衬的程奎吴中明以及沈有容叔侄,也都跟着他一块送到了西溪南村。
素来富庶的西溪南村从几日前开始就装饰一新,吴英明家中更是在村里连摆三日流水席,总共八十桌,家里则是同样搭起喜棚,摆了不下二十桌,又向相熟的人家借了好几个园子供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歇宿。所以,当汪孚林这个大舅哥送了轿子从汪家过来,自然是被奉为上宾,坐了主桌首席。平常的时候,送亲的大舅哥坐首席也是规矩,更何况他这个大舅哥还是去年的进士,现场自然是恭维声不断,觥筹交错全都是来敬酒的。
哪怕汪孚林早就备好了喝酒的作弊工具,到后来也不得不以不胜酒力为借口逃席暂避。眼看汪孚林以不熟悉路途为由,直接把弟弟吴应节给拎走了,吴应明这个新郎官的兄长不得不站出来帮忙抵挡那些套近乎的人,而想要看热闹的叶小胖不停地撺掇秋枫和自己一块去偷窥,却被秋枫一句话给说得蔫了。
“你可别忘了之前你爹直接把戒尺送了老师,老师虽说未必拿那东西来罚你,可他那手段你应该见识过的。”
于是,叶小胖想想汪孚林从前在徽州府就阴人于无形,而后更是日渐长进的手段,立刻老实了下来,暗想自己这个小舅子当初也是送嫁的,怎么就没汪孚林那么威武霸气,在家里就直接就把新郎官拎出去耳提面命呢?
他想着想着。突然瞥见了和自己以及秋枫同坐一桌的大姐夫许榕,眼珠子一转便溜了过去。之前叶明月还有信送到京师,说是再过一阵子就会上京去和他们团聚的,结果这两人还没上京。他却跟着二姐二姐夫回来了,这才知道许榕和叶明月准备等到汪二娘出嫁之后再启程,却没想到正好撞上了回乡的他们。
他从小北那听说,许榕也是个很爱护妹妹的人,这会儿凑上去之后便笑嘻嘻地问道:“大姐夫。你当初送嫁到程家的时候,对程大哥说的是什么?”
许榕没想到小舅子竟然凑过来问这个,愣了一愣后方才若无其事地说:“妹夫为人老实,我当然没说他什么。”
程乃轩之前因为误会,故意传出所谓好男风的传闻,以及一度要悔婚,后来和妹妹相看过之后,才在他面前吞吞吐吐坦诚是误会,可还是被他好好教训了一顿。就冲那小子的记性,他送嫁的时候也就用不着吩咐什么了。除非程乃轩不记打!别看他是读书人,可年少的时候因为身体孱弱,武艺没少练!
不提叶小胖听到大姐夫这平淡的回答会如何失望,这会儿汪孚林提溜着满心忐忑的吴应节到了中庭空旷安静点儿的地方,这才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之前见过我家小芸吗?”
吴应节原本以为汪孚林要嘱咐他好好待妻子诸如此类的,没想到大舅哥竟然问这个,愣了一愣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见过,岳父大人说,如果留到成婚的时候才知道彼此长什么样,那时候万一两看相厌。岂不成了怨侣,所以就让我们俩在府城北隅的天宁万寿寺见了一面。”
汪孚林一回来就又是拜会三大主司,又是别人来拜访自己,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和未来妹夫好好谈谈。再说吴应明又是从前对自己还算不错的歙县学宫前辈,婚事都已经是铁板钉钉了,他知道自己再干涉也是白搭。这次听到吴应节亲口承认至少两边都相看过,他才算是稍稍放心了点,至少老爹还没不靠谱到当初给他定亲时那样不管不顾的地步。
因此,他定了定神后。就又开口说道:“小芸勤俭持家,直爽能干,但脾气有点大,这些我不管你从前知不知道,现在我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你今后是我妹夫,你哥和我也是朋友,有什么事你们夫妻俩自己多商量着解决,别拿彼此当外人。我当年能够在进学之后回乡被劫时大难不死,多亏两个妹妹日以继夜地照料,才能有今天。所以,这个妹妹对我来说分量不同。她日后要乱耍脾气我不会帮着她,但你要对不起她,我就算在天南地北也不会袖手不管。”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吴应节却不愧被汪孚林的母亲吴氏私底下一口咬定脾气非常好,竟是连连点头道:“您放心,我一定都做到。”
汪孚林想想吴应节之前迎亲和刚刚待客的表现,对这个妹夫差不多算是放心了,拍拍肩膀算是勉励,接下来就把这个新郎官放了回去。然而,他自己却实在不想回到首席去面对那些阿谀奉承的脸,干脆就站在这空旷的中庭看月亮。可他没站太久,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他扭头一看,却发现来的不是别人,却是从前见过几面的吴应明吴应节兄弟的父亲吴老太爷。
“老太爷也有雅兴来赏月?”
吴老太爷差点被汪孚林这悠然自得的语气给呛死。赏月,这天上挂着一弯残月,而且还有云遮挡而显得若隐若现,有什么好赏的?然而,尽管他家财万贯,在西溪南村也是说得上话的宿老之一,又是长辈,但在汪孚林面前却摆不出太大的架子。西溪南吴氏豪富更胜如今的松明山汪氏,但没办法,谁让西溪南吴氏尽出商人,在科举上却乏善可陈,如今最大的希望就是吴应明?更何况,他今天来找汪孚林,却不仅仅是冲着两家姻亲关系来的。
所以,他打了个哈哈,笑着点点头道:“和贤侄一样,说是赏月。不如说是在里头呆得有些气闷,所以才逃席来吹吹风。”
汪孚林知道吴老太爷这话说得不尽不实,可人家不想开门见山,在妹妹婚礼的这一天晚上。他也乐得轻松,当下也就不追问,微微颔首后就抱手看天,一副自得其乐的架势。这样的宁静保持了一段时间,他就听到身旁的吴老太爷苦笑道:“都说贤侄少年老成。多智近乎妖,是我不该卖关子。我想说的事情不是别的,正是贤侄从前让人送回来的那个帅嘉谟。姚府尊业已令人清查徽州府夏税丝绢旧档,应天宋巡抚也批复了重查此事,但如今却情势微妙。”
一听到是当初坑得叶大炮和自己焦头烂额,让帅嘉谟几乎在京师重伤垂死的夏税丝绢那点事,汪孚林顿时心里咯噔一下。他很想说自己是回乡养病的,不想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堂,可吴老太爷下一刻又丢出了一番让他不得不郑重考虑的话。
“若是叶大人还在任上,哪怕不是县尊。而是徽宁道,歙县父老也就认了,毕竟,这些年汪小官人你损己肥人,咱们歙县的夏税虽说还是少不了那将近一万的丝绢,可其他地方还是有所削减,别人也就咬咬牙挺过去了。可如今歙县衙门里早已换了县尊,再加上首辅大人的考成法压在头顶,赋税收不齐,就算其他的政绩再好。也绝对在最下一等,所以此次县尊催逼很紧,差役下乡时,民间叫苦连天。而且还要带征从前那些年的欠赋!故而薛县尊如今对这均派夏税丝绢非常热衷,我们这些歙县缙绅实在是心中犯嘀咕,心里没底,如果贤侄能站出来振臂一呼,那就不同了。能者多劳,贤侄还请多多担待!”
汪孚林才不相信这些富商豪绅真的会全心全意为了寻常百姓的利益着想。为了寻常百姓的税赋负担过重而站出来。他记得上一次就是被竦川汪氏和自家伯父的歙县乡宦话语权之争而坑了进去,这一次西溪南这位吴老太爷又图的是什么?
见汪孚林在自己的义愤填膺面前,仍旧表现得沉着冷静,一点都不像儿子回来告诉自己辽东那些事时,活脱脱一个冲动热血少年形象,吴老太爷不由有些焦躁,暗想怪不得汪孚林跑到京师依旧能够惹来腥风血雨,却原来是这般难缠的人。正当他万分纠结,思量接下来该从何说起的时候,却只见那边厢有人过来,立刻闭嘴不言。等到几个人影渐渐近了,发现是县衙三班六房那几个头面人物,他一下子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索性悄然让出了地方。
自己不行就换人上!
汪孚林一见到刘会、张司吏、萧枕月、赵五爷这组合,就知道他们说的事情估计和吴老太爷的言下之意相关。果然,和他关系最密切的刘会一张口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小官人,这种时候说正事有些煞风景,但再不说,我们下次未必找得到出城的机会。如今朝廷推行久任法,堂尊今年刚上任,得在任六年,每年夏税秋粮征收情况全都在考评之列,所以他到任之后就说过,催科是重中之重。偏偏帅嘉谟回来之后,曾经大张旗鼓拜见姚府尊陈情,不少歙县子民又因为他的伤情或敬佩或义愤,对我们这些人不作为便大为不满。而且,不知道叶掌柜对小官人说过没有,堂尊一次召了他去,后来好像闹翻了。”
一听到这档子事,汪孚林顿时愣住了。别说之前那位新县令拜帖送来,他后来登门拜会的时候,人家也只字不提和叶青龙之间的这点纠纷,就是叶青龙,上门拜见他这旧主的时候,何尝提过还有这关节?都说破家县令,别看他如今还只不过是一个新进士,只要聪明的势豪之家,都不会太过往死里得罪一县之主,叶青龙这搞的什么鬼,难不成是小伙计做到大掌柜,得意忘形了?
而在这时候,萧枕月则接着说道:“而且,之前因为帅嘉谟遍体鳞伤在歙民面前指天赌咒发誓,要把均平夏税丝绢之事执行到底,所以不少想要名声的富民,还有歙县百姓都捐了银子,从三五文到几两不等,凑了好几百两给他去南京当路费,如今据说他这就要从南京回来了,此事也能有个正式的结果,所以堂尊暗示出话来,有人准备彩旗和鼓乐迎接英雄。我们怕就怕帅嘉谟没那本事,到时候激起歙民失望;又或者是他真的成功,到时候其余五县舆论哗然,有人借机生事。要知道,之前一再算计过小官人的那个程文烈,在外避风头多年,也已经回到婺源了。”
汪孚林登时恼火至极。什么能者多劳,真是有完没完了!他是回来“养病”的,不是回来收拾残局的!
PS:上海小年好像是明天,因此明天开始休假单更四千字。一年到头只有过年休息,大家见谅,也提前祝大家欢欢喜喜过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