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书房之内苍老的声音颤巍巍的响起,沈无言研磨写字,手中却也是一抖。这位嘉靖十六年去世的丫鬟,他竟然能记挂到今天。
那位叫寒花的丫鬟已然去世二十多年,而因此而寄怀于亡妻,却是悲切了些,于是也不忍问太多,只是暗自叹息一声,抬笔写去。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
站在一侧顺着小窗望向窗外,老人似乎想起那年那个十多岁的姑娘来到轩中,拖着宽大的翠绿长裙,两条辫子甚是可爱。
终究还是有些感情,否则又如何会归结到命运这无力的点上。
“是呀,天命如此,好在先生虽信命,却不认命……在次去京城定然要与先生一同而去。”
归有光只是淡淡一笑,轻叹道:“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
说到这,老人缓缓走到书房一侧,将桌上洗干净的荸荠递给沈无言,却又想到那日妻子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有些事倒是想不起来了,不过有些事又记得极其清楚,如今想来却还是有些难过,沈公子莫怪……”
又沉吟一阵,声音渐起:“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倒像是一篇追忆的文辞,不像以往祭文那般庄严,若是说文章的话,又与当世盛唐文风大有出入,毕竟这般朴实的语句,的确与盛唐的华丽不同。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王世贞起初并不喜欢这位归有光先生,后来也似沈无言这般拜读其文章,渐入肺腑之中,却觉得亲切万分。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最后的叹息让沈无言的笔触忍不住顿了一顿,所以字又有些偏离,但整体上看去又有说不出的和谐,看起来也是极妙的了。
来大明倒也写过几幅字,若是说在含烟楼上的那篇行云流水,那如今这篇便感慨万千。当时便觉悲痛万分,此时却觉得原来远远不如。
“先生也说都过去多年……”本打算说些旁的话转移,但看着老人脸上极其淡然,却又不忍再多打扰。
此时的平静却是最可怕的,因为已然习惯这般一个人,当时兴许什么发泄的方式都用过,却发现只能沉默来应对。
“亡妻当年在时常过来,后来她回娘家便给家中晚辈介绍这阁子……却也怎么都说不清,我便写了那篇《项脊轩志》……”
在说都是多余,老人勉强将胳膊抬起,想向沈无言道谢,却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只得苦涩道:“公子留在这里吃过饭在走吧。”
沈无言也看到老人的努力,忙上前拉住胳膊,淡笑道:“吃饭还早,倒是可以与先生在这轩中转转。”
本就有此意,却又怕对方会觉得麻烦,便不好在开口,此时既然提起,自然欣然答应。
“我与少卿都师从魏先生,自从分别之后竟也少去大儒巷,倒是他经常会过来……去年离开前来过一次,提到过沈公子……年纪大了,现在才想到。”
魏先生便是苏州的魏校,之前与王少卿一同下棋,倒是听过不少事迹,却也是一位颇具才学贤良之人,门下子弟也都人才辈出。
此时听到归有光提到自己,沈无言笑道:“去年开春,迫于生计将家中几件笔墨拿去卖,便撞上了少卿先生,后来便熟了。”
“少卿便是如此,去年走时还在惦记我家中那几块徽州墨,若非是家父留下之物,索性便送他了……不过月前听闻他因沈公子被冤屈进诏狱,而弃官回乡,我便将那墨送给他,却是有些不舍。”
说这话,二人走出书房。
小院子之中却是雅致,只是因为下人太少,仅有几名老仆人,所以也疏于打理,长的错落有致,又显得一种错落美。
“那年礼部侍郎绪大绶回乡宴客,邀请文长过去。只是那天大雨,文长正巧路过便来轩中避雨,倒是与他谈论许久,后来大抵是误了宴期……”
这倒是让沈无言愕然,徐文长是何等的傲然,以他的才华,能让他谈论许久的人并不多,眼前这位先生却能让徐文长误了宴请时间。
“说起来也有些时日没见过文长,若非这双手臂有些不适,定然驾车去看他们了。”
言语之中颇具遗憾惋惜,但很快又笑道:“方才提到世贞,却是有些年没与他相辩,我不喜他那股虚浮之气,他也不喜我这种……好在这些年缓和了些。”
“去年在京城与世贞相见,便邀请他同居几个月,期间便听他说到过先生几次,言语之中已然没有不敬之意,且有懊悔自己当时之过。”
似乎是想起当年那位与自己辩斗的青年,归有光顿时大笑起来:“世贞如今已然是文坛领袖,说懊悔之语却是折杀老夫……无非是见地不同罢了。”
二人继续向前,忽然在一间破旧的老屋前停下。
归有光指了指那边,叹息道:“家母当年便居于此地,后来年事已高……。”
……
项脊轩一叙持续到午饭前后,差人回去送了信之后,沈无言便与在此地吃了饭之后,才回去又与李婉儿一同吃了些。
午后的暖香阁正是最美的时刻,女子修剪枝条,闲来无事抄抄书写写字,却也落的清闲,总之比起那位正瞧着算盘满头大汗的男子好的多。
“周家业不知道何时有了那么大的支持,在两广福建云南等地故意将茶叶的价格抬高,致使沈家丢掉了许多一起合作的茶商……”
对商贾一窍不通的李婉儿浇水的手微微一颤,忙问道:“要不要紧。”
“不要紧。”沈无言却是没想到自己的轻声言语,竟然会被她听到,忙应了一声。
这边也顾不得歇息,简单收拾一下沈无言便乘了马车,向着大儒巷而去。
这些天生意已然回转,大儒巷这边的茶楼逐渐恢复正常,虽说要想恢复到从前那般还需要时间,但已然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只是此时月儿却紧皱着眉头,一脸愁容,待沈无言走进店中,忙上前道:“周家这是打的什么算,竟然将茶叶价格抬升了一两银子,这根本就是与醒八客茶楼作对。”
沈无言却也来不及安抚月儿,只是苦笑道:“若是茶叶倒还能用生浙江那边的丝绢布声音坚持一阵子,但如今周家那边的动向便是打压生丝价格,抬高茶叶价格。”
“铁观音虽好,但产量始终上不去,若是按照周家抬起的价格……醒八客坚持不了一个月,而生丝方面……李家那边也在想办法。”
沈无言将账册丢在一边,冷声道:“如今只能指望得月楼,醒八客的茶叶有四成都是给得月楼的,若是那边能卖个面子……。”
“那边的掌柜的找过来了,意思便是周家的茶叶便宜,至少要比醒八客的茶叶便宜一两银子。若是我们不降价,当然可以择优。”
“择优,说的简单,如今苏州的茶庄有一半都是咱们的,就算没有外面各省供应,也足够坚持一段时间……咱们就降价……”听得得月楼那边出了问题,沈无言愈发愤怒。
月儿惨笑道:“少爷你该知道实情的,苏州的茶庄在经过去年大水后,茶叶都坏了许多……新茶至少要等到明年才有。”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沈无言苦涩道。
月儿摇了摇头,无奈道:“如今可怕的就是不知道周家的底蕴,不知道我们准备多少银子,才能将周家打败。”
“价格战争当真是最愚蠢的竞争方式……”冷冷说着,却又不得不道:“不过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不过得月楼那边……京城有没有来信?”
“少爷倒是神了,当真是有一封信。”说这话,月儿抽出一封信递给沈无言。
其实内容沈无言多半都能猜到,只是又不能确定,毕竟会有变数。
好在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严嵩已然被罢官,严世蕃被革职充军,而这一切都要从一场扶乩说起。
自打蓝道行被严世蕃送进了宫后,经常能说到皇帝心坎上,于是就愈发信任于他,直到迎来最近的这次扶乩上。
大抵与在那小村子时一般,皇帝问天下为何尚未大治,蓝道行便通过早被徐阶收买的太监写下奸臣当道,贤臣不用。
随着皇帝的第二轮询问,奸臣是何人,贤臣又是何人?
蓝道行又写,奸臣如严嵩,贤臣如徐阶。
皇帝却是有些信了,但又问,上天为何不裁决这些奸臣。
蓝道行便答,留待陛下裁决。
或许只是荒诞的一件事,但也就这般成了,随着御史邹应龙的弹劾,辉煌二十多年的严家,就此由盛转衰。
“远远不够呀。”沈无言将信丢在火炉之中,轻叹道:“还差一些,还差一些,你便敢动我……徐阶岂能是这样?”
105.第105章 庭有枇杷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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