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冷漠”“残酷”,这些不好的东西并不是天生就学会的,而是岁月强加给每一个人的,当看多了因心软而付出的惨痛代价后,人心便不知不觉硬了起来,这是自然界赋予人类的自保本能,不想被伤害就必须硬起心肠,在该伸手时袖手旁观。直到有一天,这种自保的本能变本加厉,它就成了伤害别人的一种攻击能力,世上大多数的坏人就是这么来的。
长孙无忌不是坏人,事实上贞观之治为后面两百多年的盛世打下坚实的基础,长孙无忌作为宰相和李世民的第一臂膀,其功不可没。
不是坏人的人,不一定是好人。
因利而趋,因祸而避,长孙无忌也无法免俗,因为长孙家太庞大了,在朝堂里所处的位置也太显眼了,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若欲维持眼下家族鼎盛的局面,并且继续发扬光大,长孙无忌便不能冒一丁点风险,任何一个稍嫌草率的决定,都有可能把长孙家带进万丈深渊。
如今的李素在长孙无忌眼里看来,就是一个风险。
他认为李素干了一件蠢事,一件就算被原谅也极可能永失圣眷的蠢事。对长孙无忌来说,自李素干下这件事以后,李素对长孙家已没有太多的价值可利用了。
很现实,但这就是世情人心。
作为李世民最为倚重的臂膀,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长孙家族圣眷长盛不衰近二十年,终归有它的道理的。
…………
世上不乏理智的人,自然也不乏冲动的人。像长孙无忌这种任何时候都非常冷静理智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想说什么话,想做什么事,往往不需要考虑太深远,尤其是行伍出身的汉子,性格更是直爽豪迈,爱憎分明。
李素入大理寺监牢的第二天,太极宫外的广场上,徐徐行来一支骑队,离宫门尚距三十丈时,骑队顿止,纷纷下马步行。
牛进达一身紫色朝服,头戴纶帽,腰系玉带,一脸阴沉地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随从到了广场边缘便不再跟随,牛进达独自一人朝宫门走去。
没走多远,便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牛进达转身,却见程咬金骑马驰来,快到广场边缘也丝毫不见勒马,一直骑到牛进达的身前,程咬金这才猛地一勒缰绳,马儿听话地止了步。
“老杀才,世上每天那么多人死,你怎么还不死!”牛进达没好气地骂道。
程咬金哈哈一笑:“当年瓦岗寨时,部将捉了个观里的老道士给俺算过命,老道士说俺有耄耋之寿,活到八十不成问题,想看老夫蹬腿的话,你在坟里慢慢等吧。”
二人脾气性子不对付,互相对骂了几句,骂得正是兴气时,身后又有马蹄声传来。
李绩单人单骑,不急不徐地朝宫门行来,到了广场边缘,李绩非常懂规矩地主动下马,然后牵着马朝二人走去。
程咬金大笑道:“今日可巧了,都是进宫觐见陛下?难得撞到一起,待会出来后找家酒肆同饮几杯如何?”
李绩斜眼朝程咬金一瞥,冷哼道:“话不投机,这酒老夫怕是喝不下,稍停若老牛有雅兴的话,咱们不妨同饮一番?”
牛进达今日显然有心事,闻言强笑了笑,道:“茂公所言正合我意,稍停出宫后同饮,嗯……就你我二人便可。”
二人一句话便把程咬金孤立了。
奈何程咬金脸皮极厚,闻言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灿烂:“俩老杀才多大把年纪了,还玩这种孩童游戏,老夫偏要与尔等同饮,敢不带上俺老程,信不信把你们饮酒的酒肆活拆了?”
李绩指着他笑骂道:“老匹夫你莫非不知自己多招人厌,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也不容易,昔年抢老夫的军功,如今窜出来抢老夫的酒喝,老夫前世欠你的不成?”
提起军功这个话题就伤心了,程咬金立马翻脸,圆瞪两眼怒道:“当年平dong*突厥,老夫领军趋定襄,逼颉利可汗败走白道,让你老匹夫守在云中白捡了便宜,否则岂有你如今旷世之功?老匹夫你拍拍良心说,到底谁抢了谁的军功?”
李绩翻了翻白眼,捋须傲然道:“颉利小儿在老夫眼里不过土鸡瓦狗尔,就算没有你程知节趋定襄,颉利小儿亦是老夫囊中之物,有你没你,真的无关紧要,程老匹夫莫太高抬自己,贻笑天下。”
程咬金勃然大怒,这回是真生气了,暴跳如雷地吼道:“来人,取我斧子来!老夫活劈了这老杂碎!”
都是当世名将,领军打仗的风格浑然不同,这种风格在生活里也体现出来了,程咬金说话行事直来直去,性烈如火,李绩阴阳怪气,却如软刀子割人,慢慢吞吞但更伤人。
牛进达见二人眼看要在宫门前火拼了,急忙上前阻止,两头劝解,二人亦知时机地点不对,于是悻悻互瞪一眼,方才偃旗息鼓。
牛进达朝二人拱了拱手,道:“二位,今日老夫面圣,实有要事,二位不如给个面子,让老夫先觐见陛下如何?”
说来牛进达向来与世无争,而且性格憨厚诚恳,大唐初期诸多名将里,牛进达算是人缘最好的一个,无论哪位将军都买他几分薄面,程咬金和李绩闻言自然点头答应。
牛进达满腹心事,朝二人扯扯嘴角强笑过后,独自朝宫门走去。
刚走两步,李绩忽然叫住了他。
“牛兄,老夫问一句,你今日觐见陛下可是……,可是为了李素之事?”
牛进达愕然回首,程咬金也一脸惊愕地看着李绩。
见二人脸上的表情,李绩什么都明白了,无奈地笑了笑,道:“看来咱们三人见陛下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今日委实巧了。”
话说开了,三人便没什么好隐瞒的,程咬金怒哼一声,咬牙道:“那个小混帐太不省心,太平日子过不了几日便要惹出祸事,老夫恨不得把他吊起来,抽足一百鞭子,翅膀硬了,他老爹管教不了,老夫代他爹管教!”
牛进达倒没放狠话,只是叹了口气道:“这娃子……确实不省心,以往闯了祸也就罢了,不大不小,无伤大雅,可是这一次……犯了忌啊。”
程咬金怒道:“陛下嫁闺女,嫁给谁也轮不到他来操心呀,和亲是国策,天大的事,他跑去中间横插一杠子,作死的小混帐!这种事也是他能碰的?”
牛进达苦笑:“说起来都是他的长辈,娃子平日也有心,不但叔叔伯伯叫得甜,但凡有了好东西好物件,总没忘了咱们这几个长辈留一份,就冲这份心意,娃子闯再大的祸老夫也要救他。先把他从牢里捞出来,出来后打也好骂也好,都是后话了。”
程咬金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同去同去,今日赶了巧,咱们三个老伙计的面子加起来,陛下多少也要买几分帐。”
牛进达欣然点头,与程咬金并肩往宫门走去。
谁知李绩却没动弹,反而在他们身后冷冷地道:“咱们三个若同在陛下面前为他求情,娃子的性命可就真悬了!”
牛进达和程咬金一惊,扭头愕然看着他。
李绩也不解释,只淡淡地道:“想明白没有?没想明白拿脑袋撞墙试试。”
二人秒懂。
混迹朝堂这么多年,饶是心直口快的武将,多少也有一点政治智慧。
三位军中威望甚高的武将一同觐见为李素求情,会给李世民一种怎样的感觉?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出了事竟有这么多老将为他保驾护航,假以时日,这个年轻人成长起来,焉知他以后会是怎样的人物?再加上这个年轻人自己也争气,年纪轻轻已立下不少功劳,朝中人脉越来越广,无论文臣武将都与他有交情,太子被废之后,朝堂之内几乎没有敌人,将来资历越来越足够,权力越来越大,朋而为党,帝王大忌。
更何况,三位当世名将一同出现在李世民面前,本身就给人一种无形施压的逼迫感,哪个帝王乐意看到这种画面?就算迫于多年君臣之谊的压力,答应赦了李素,可是很难说李世民心里会不会有疙瘩,会不会为李素的前程埋下祸患。
想清楚因果之后,程咬金和牛进达面面相觑,不由惊出一头冷汗。
差点无意间给李素惹了天大的麻烦!
论关系亲密,牛进达与李素最亲,李绩点拨之后,牛进达朝李绩行了一礼。
“茂公良言,醍醐灌顶,老牛承情了。”
李绩摆摆手,沉声道:“都是为了娃子,勿须多礼,娃子既然闯了祸,今日还是要见见陛下,为他求求情的,不过咱们三个只能去一个,多则生祸。”
牛进达道:“老夫是李素的授冠人,此事理应由老夫先担待,老夫先去觐见陛下,二位且先回府,待我探探陛下口风再作计较。”
李绩和程咬金点头,不多说废话,二人转身上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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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进达走进甘露殿时,李世民正烦得不行。
殿内,李治和晋阳公主小兕子正瞪着李世民,李治气鼓鼓的生闷气,小兕子却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抹泪蹬脚,十足的小孩耍赖架势。
“父皇,子正兄犯了多大的罪过,为何父皇将他下狱?”李治大声道。
李世民冷哼道:“小娃子莫掺和大人的事,带你妹妹出去玩耍。”
“父皇,子正兄与儿臣在晋阳平乱时结下生死之谊,儿臣一定要问个究竟,子正兄到底犯了什么罪,而致下狱的下场。”
一旁的小兕子说不出道理,她只知道子正哥哥被抓去坐牢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于是咧着嘴大哭:“我要子正哥哥!不许子正哥哥坐牢!”
李世民被这俩小屁孩吵得不行,终于发飙了:“你们的子正哥哥犯了弥天大罪!坏了大唐国策,坏了朕布下的远谋,你们说他该不该杀?”
李治一怔,接着嘴硬道:“国策走偏了,扳回正路便是了,无非父皇一道旨意而已,子正兄为我大唐立过那么多功劳,难道父皇仅仅因为一个小错而锁拿他下狱,父皇此举岂不令天下功臣齿冷?”
李世民暴怒:“放肆!雉奴,谁教你这样与朕说话的?”
“儿臣知罪,儿臣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请父皇莫怪罪,只是父皇,凡事避不开一个‘理’字,儿臣与子正兄有生死患难之谊,父皇若不给儿臣一个理由,实难令儿臣心服,若连您的儿子都无法心服,如何让天下人心服?”
李治越说越激动,小脸涨得通红,眼里不时闪过一丝惧色,只是强撑着挺起胸,一副凛然不惧的模样。
李世民却颇觉意外地看着他,这个儿子自小被他亲自带在身边抚养,也许因为宠溺过甚,李治在李世民面前永远是一副懦弱优柔的模样,说话都是轻声轻语,而且从未见他发过脾气,今日竟罕见地为了一个外人而跟他争吵起来,实在是难得一见。
不知怎的,李世民忽然笑了。
这个小儿子的性格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今日竟见他发了脾气,李世民的满腔怒火奇迹般的全然逝去,心中再无一丝火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雉奴到底长大了,居然有脾气了……哈哈,还敢跟朕讲道理,这性子该不会也是跟李素学的吧?”
李治脸涨得更红了,被李世民一打岔,李治胸中好不容易激荡起来的一股勇气顿时全泄了,又恢复了以往懦弱的模样,怯怯地摇头:“儿臣……儿臣只觉得,只觉得自己朋友并不多,手足兄弟与儿臣年纪相差太大,不愿带儿臣玩耍,儿臣只有李素这么一位朋友,而且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朋友,儿臣……实不愿失去这个朋友。父皇,看在儿臣的面子上,求父皇对李素从宽处置。”
李世民赞许地点头:“能知朋友之义,殊为不易,雉奴,你确实长大了,懂得为他人着想了,有情有义方不愧为真丈夫,你做得不错。只不过……”
李世民的笑容渐渐敛起,缓缓道:“只不过,国有国法,李素这次犯的错太严重,朕纵想饶他,国法却不容,此而不惩,怕是愈涨他的气焰,以后可真就收拾不了他了。所以,朕这次绝不能饶他,明白吗?”
李治急了:“父皇,李素到底犯了多大的错?”
李世民目光变得冷漠,面若寒霜道:“他背着朕破坏了大唐与吐蕃的和亲,暗中挑起六国争斗,你说这个错大不大?”
李治愕然无语。
李世民冷哼道:“前日朕刚得到松州急奏,你的兄长承乾谋反之时,吐蕃赞普调动境内兵马,陈兵列于吐蕃国境上,对松州虎视眈眈,他们调动兵马,自是想试探风声,若谋反事成,咱们大唐一片混乱,吐蕃自可从容攻取松州,在大唐长驱直入,甚至连吐谷浑和丝绸之路都有可能被他们占据,朕不动声色,只待文成公主上路,吐蕃兵马自退,三五年内,大唐可操练出一支适应吐蕃气候的兵马,报此不敬之仇,可是你看看!朕的布局全教李素一人破坏殆尽!”
李世民越说越气,咬牙怒道:“这个混帐,朕真恨不得一刀剁了他!坏了朕的大事!”
见父皇龙颜大怒,李治习惯性地缩了一下肩膀,随即壮起胆子道:“或许子正兄有他的原因和苦衷呢,父皇为何不召他问一问,若子正兄确是做错了事,父皇处置他自无二话,若他有别的理由,父皇也可兼听而明……”
李世民怒道:“朕不想听他的理由!让他在大理寺里老实待着吧,再过几日朕便下旨,把他流放到黔南,跟野人土著为伍罢了!”
李治大惊:“求父皇开恩……”
正说着话,殿外宦官恭敬地禀道:“陛下,琅琊郡公牛进达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