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调任西州的原因很复杂,长安无论朝堂还是市井坊间,谈论起此事时大多数都认为是李素与东阳公主的暧昧私情被告发,而李世民本来属意将东阳公主许配给高家,于是很果断地拆散了这对鸳鸯。
后来高家闹鬼,东阳受惊出家,一切尘埃落定,谁都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连长安坊间的百姓都不怎么议论了,没办法,作为世界上最繁华,人口超百万的大唐都城,不但朝堂上的君臣很忙,连民间的百姓也很忙,君臣忙着处理各种国事,而百姓忙着议论各种国事,每天睡醒后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磕牙,到处打听长安城或整个大唐又发生了什么新奇事,然后就此事展开议论,如同前世刷微博一样,各种日理万机,各种忧国忧民,俨然一副朝堂重臣,社稷柱石的模样,忧心忡忡地八卦着各种新奇事,李素和东阳公主的私情顶多只算是一个娱乐类新闻,占了长安城几天的头条热门之后,随着李世民棒打鸳鸯和东阳的黯然出家,新闻的热度渐渐冷淡下来。
后来李世民欲建大明宫,在满朝反对声中,李素站了出来,以一篇再次成功占据长安城头条热门的榜首,而这篇足堪名垂青史的长赋终于彻底惹怒李世民,再后来,李素升了四品别驾,却被贬谪到数千里之外的西州为官,在朝堂和民间诸多人眼里自然也成了顺理成章之事,明升暗降的狗血套路在众人心中几乎已是毫无悬念的结论。
李素赴西州为官的原因归结起来,无非是被棒打鸳鸯,于是怀恨在心,借着修大明宫的机会写赋讽刺当今,最终被贬谪出京,个人自然是泄了愤,可也无可避免地成为了政治牺牲品……
长安城内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对李素被调任西州的原因基本都是同一个猜测,很少有新的说法。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的关系有点复杂。他不但是李世民的大舅哥,同时也是多年的好友。说是“好友”,当然有点粉饰的意思,事实上用“狼狈为奸”来形容比较合适,两人凑一起没干过太多好事,缺德事却干了不少,相交多年,对李世民的心思reads;。长孙无忌多少也能把握一二。
关于李素被贬谪,长孙无忌的看法与长安绝大部分人的看法不太一样,他隐隐觉得李素被调任西州的原因不简单,无可否认,李素的那篇确实惹怒了李世民,臣子写文章言辞刻薄地讽刺当今皇帝,在长孙无忌眼里看来是作死,而且是花样作死,这种作死的人在如今的朝堂上并不止李素一个。还有一位作死界骨灰级老玩家魏征在那里杵着呢。
李素写的长赋确实很过分,谁听了都生气,但凭长孙无忌对李世民多年的了解。李世民生气归生气,若说因为这件事把李素贬谪到西州就有点不正常了。
天可汗的尊称不是随便说的。这三个字不仅代表着大唐皇帝对各番邦异国强大的威慑力,同时这位皇帝陛下还必须具有英明睿智的头脑,公平公正的处世,包容万物的气度和宽怀博大的胸襟,所有这些合起来,再加上一支横扫天下未逢敌手的精锐王师,这才是“天可汗“三个字包含的全部内容,少了任何一样都不会令各番邦异国心甘情愿送上这个尊号。
所以李世民的胸怀是博大的,宽容得令旁人不可想象。朝堂那根著名的老搅屎棍魏征同志专注黑皇帝十二年,大到社稷民生。小到鸡毛蒜皮,都要拿出来念叨一番,轻则喋喋不休,重则破口大骂,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李世民的心理底线和自己的生存极限,可谓花样作死界毫无争议的头把交椅,李世民不止一次想把这根搅屎棍大卸八块,可是现在这根搅屎棍仍活得好好的,足可见李世民的胸襟何等博大。
若说李素一篇长赋就刺激得李世民非把他赶到西州才能泄愤,多少有点反应过度,所以长安城沸沸扬扬说李素因言而被贬谪的传言,长孙无忌从来只是哂然一笑。
现在李世民很正式的问起这个问题,长孙无忌顿时明白这其中果然有原因,而且原因并不简单。
长孙无忌不愧是一国宰相,心思无比灵敏,闻言头一个猜测并非在李素身上,而是想到了西州这个地方。
“长安皆传闻李素因言获罪,臣却以为陛下胸襟如海,包容万物,一篇长赋或有刻薄讥讽之辞,却也不至于贬谪千里,对陛下的胸襟和声名而言,都没有好处……”长孙无忌说完看着李世民的脸,试探着道:“莫非……西州这个地方有何蹊跷?”
李世民欣慰一笑,果然是多年狼狈为奸……多年相知的老友,一开口就说到了点子上。
“朕亲手拆散了他和东阳的私情,他心中自然暗藏怨愤,那小子这两年在长安城闯过大大小小的祸不少了,朕哪次认真计较过?大理寺关几天敲打一下便作罢,这次只是作一篇长赋讥讽朕几句,朕又怎会与他一般见识?”
李世民叹道:“年纪虽幼,可是……人才难得啊,大唐立国不过二十年,朕的江山百废待兴,太需要人才了,放眼朝堂之内,有忠直铮臣如魏征者,有老成谋国如辅机和玄龄者,有当世大儒如褚遂良孔颖达者,还有英勇善战如药师和知节者……你们在朕的眼中皆是人才,所擅者不同,但你们身怀的本事却是对江山社稷有用的,朕皆善待之,不敢稍有轻慢,李素也是一样,于政,他献上推恩之策,于军,他造出了震天雷,于工,他独创所谓流水生产法,哪怕居家享乐,他还弄出个浴池和什么桑拿房……十多岁的年纪啊,也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一身鬼神莫测的本事,而且看他的样子,他拿出的每一样物事皆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劲,朕常常怀疑,这小子到底还藏着多少本事没被朕发现……”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如此人才,能被朕收为己用,纵然讥讽朕几句,朕岂会当真?何况还只是个孩子……”
长孙无忌顿时了然,道:“既如此,看来陛下将他调任西州是有原因的?”
李世民沉默片刻,点点头道:“美玉亦需雕琢方可成器,虽是人才,终究年岁太小,缺少耐心也忍不住脾气,所以在长安城闯下不少祸事,若朕再不插手管教,将来待他年岁长成,性子定下来,以他的脾气,辅机你觉得他能活多久?更别说他还与太子结了怨,太子近年品性不佳,心胸狭窄,若待朕驾崩归天,太子即位后,眼里岂能容得下他?”
长孙无忌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这是李世民第一次与臣子公然谈论太子品性,而且听这语气,李世民对太子似乎已积压了不满之意。
这句话若传到外面,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长孙无忌沉吟不语,天家的事绝不能掺和,会要命的,哪怕是以他和李世民这些年的深厚关系,不该说的话仍不能吐露半个字,特别是立储废储之事,更是关乎全家老小性命,这个时候只能当作自己瞎了,聋了,哑巴了。
接着,长孙无忌很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那么,陛下将李素调任西州,是为了磨练他?”
李世民笑道:“不仅仅是磨练……”
说着李世民忽然直起腰,沉声道:“来人,取大唐堪舆图来。”
金帐帘子掀开,一名内侍双手捧着地图走到李世民面前,躬身恭敬地献上地图,然后退下。
地图徐徐展开,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目光落在地图的山川河流城池上。
粗长的手指指着地图,一路向西,长孙无忌的目光也顺着手指的方向渐渐转移。
“辅机且看,这个地方便是西州,它位处西域中央,北接庭州,西临高昌龟兹,南面祁连山脉,与吐蕃和羌人接壤,东面与玉门关隔九百里之遥,辅机,尔观西州若何?”
长孙无忌皱着眉,沉吟许久,缓缓道:“贞观四年,陛下平灭东突厥后,挟大胜之余威发兵西域,并顺势进驻当时还是高昌国所属的西州城,两个折冲府作为常设,贞观六年,陛下又在西州城内建刺史府,并遣第一任西州刺史,从此以后,原本属于高昌国的西州渐渐成了我大唐的城池,而我大唐的国境也向西面推进了近千里,此举当时引来高昌和西突厥的不满,甚至连朝堂里也有许多人反对……”
“臣记得西州这个城池,是因为它……”长孙无忌苦笑了一下,道:“因为它对咱们大唐来说负担太重了,城中户不过三千,丁不到两万,每年赋税单薄,徭役稀缺,而且此城位处大漠中央,可谓不毛之地,既无粮食可种,亦无桑织可产,这座城池的百姓并无生计可言,不仅如此,大唐为了这座城,还不得不每年拨付近千石粮食和无数钱财以为赈济,对国库来说,委实是个不小的负担,所以这些年无数朝臣都在议论,觉得此城如同鸡肋般的存在,建议朝廷不如放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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