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承天门到甘露殿一共多少步,李素没算过,他不像何赋言那么无聊。
只是今日进宫,李素的脚步很沉重,仿佛每迈出一步,便离深渊更近了一步,走到尽头,终难免纵身一跳的结局。
心里有种淡淡的后悔。
太突然了啊,突然得甚至来不及跟她道个别,来不及再抱一抱她。
甘露殿位于太极宫的中宫和后宫交界处,严格说来算是中宫范围,李世民经常在甘露殿召见朝臣,商议国事,因为甘露殿是最靠近后宫的大殿,所以能在甘露殿被他召见的朝臣,通常都是非常亲近得宠的大臣。
李素走得不快,穿过嘉德门,朱明门和两仪门,远远看见甘露殿顶的流云檐角。
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声,李素愕然回头,却见一群宦官宫女簇拥着一位绿色宫装的少女,少女不顾宦官和宫女的阻拦,毫无仪态地拎起高腰宫裙的裙脚,蹦蹦跳跳朝他跑来。
尽管心情沉重,李素仍露出了笑容。
许久不见高阳公主,没想到今日居然在宫里遇见她。
“知道本宫被父皇禁足,所以你进宫来陪我玩的吗?”无聊的内宫里遇到熟人,高阳的心情很愉悦。
“公主殿下,时间紧迫,无暇多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高阳皱了皱鼻,摆出公主的架子:“大胆狂徒,一见面便要本宫帮忙,你当本宫是何人……”
说着说着,高阳的表情渐渐不对了。
她发现李素脸色很苍白,这样的表情她以前躲在太极殿后面偷看君臣朝会时,在那些大祸临头的朝臣们脸上见过。
“你怎么了?”
李素叹道:“看在以往与臣的这番情谊上,臣希望殿下能派个人去太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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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走进甘露殿。跨进高高的门槛,迎面便感到一股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洁白的足衣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步履无声。
进出甘露殿许多次了。从未如今日这般沉痛,失措。
大殿内很安静。像一个与世隔绝的木箱子,箱子里不闻一丝杂音,不见一丝光亮。
从门槛到殿中,李素走了九步,然后停下,朝殿内主位上那个阴沉着脸的中年男子施礼。
“臣李素,奉旨觐见陛下。”
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李世民一声不吭,李素只好保持着躬身施礼的姿势,久久不动。
腰部传来难言的酸痛,保持这样的姿势很累,李素咬牙坚持,汗珠一滴滴从身上冒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殿上李世民终于一声冷哼:“罢了,坐吧。”
李素依言坐下。
大殿继续陷入沉寂。
李世民是制造恐怖气氛的高手,一声不吭便能把人逼疯,李素很幸运。今日竟能尝到这种百般煎熬的滋味。
又过了许久,李世民大抵觉得恐怖气氛足够夺人心志了,这才悠悠开口。
“李素。听说最近你去火器局应差明显比以前勤快多了,上月火药足足配了两千斤,可有此事?”
李素垂睑拱手:“臣的本分而已。”
很满意的答案,李世民点了点头,继续道:“朕还听说你最近在家里弄什么冬天的绿菜,此事若成,功德无量,此功不亚治天花,造火药和推恩薛延陀之策。可称得上你为大唐社稷立下的第四大功。”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李世民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似喟叹般道:“十多岁的娃子啊,又是创火药。又是献国策,又是种绿菜的……,做出来的这些事,从头到尾还不到一年,莫说天下英才,便是朕在你这般大的年纪,亦做不到如此功绩,真是不简单,李素,朕和大唐社稷何其有幸,能得如你这般良才,朕很期待,期待在你的有生之年,你会为大唐立下多少泼天功劳,大唐因为有了你,会出现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素的心渐渐沉人不见底的深渊。
话是好话,每一句都在夸他,可李素清楚,李世民这番话只不过是铺垫而已,狂风暴雨在后面等着他。
“臣为唐臣,自当为社稷尽忠,此皆臣的本分而已。”
李世民哈哈大笑:“自你进殿,说了四句话,其中两次说到‘本分’二字,朕问你,你果真本分么?”
李素眼皮一跳,瞬间听出了话里暗藏的刀锋。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素无法再逃避,进或退已无关紧要,结局只在李世民的一念之中。
深吸一口气,李素抬起头直视李世民,道:“是,臣是本分人,纵有情非得已,亦是发乎内心。”
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奇妙的是,李世民居然听懂了,不但听懂了,脸上甚至露出了莫测的笑容。
“所以,你便倚仗立下的功劳,长出了一颗泼天的胆子,敢觊觎不该觊觎的东西?”李世民的笑脸透出一股万年寒冰般的阴冷。
李素也笑了,如此大祸临头的时候,他居然也笑得出来。
“臣刚才说过,‘情非得已’。”
一道黑影呼啸而至,李素一惊,下意识闪避,转头一看,却是一只黄底软靴,再看殿上,不由愕然。
李世民瞬间翻脸,笑容不复再见,脸上一片电闪雷鸣般的狂怒。
“混帐东西,‘情非得已’是你觊觎朕的东阳公主的理由吗?朕以国士待尔,尔以何报朕?事已至此,尔竟还不知罪?”李世民力竭声嘶地吼道。
李素叹了口气,刚才进殿前的种种惶恐,畏惧,此刻全然不复。面对李世民的暴怒,此刻他的心情却无比平静。
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年代,不断的隐忍。不断的陪笑,对人笑。对鬼笑,蜘蛛吐丝般不断经营着自己方寸之间的蛛网,用感情用利益,用尽各种方法拉拢权贵,讨好皇帝,连闯祸都成了刻意自保的策略,他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在这个太平盛世里活下去,活得更好一点。
可是。他早已腻烦了这一切,腻烦了这种随时随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日子。
更可笑的是,无论自己怎样小心,终究躲不过临头的大祸。
既如此,何必小心?
面对李世民的雷霆大怒,李素忽然笑了,笑得比阳光更灿烂。
抬起头直视李世民,李素的眼中露出谁都不曾见过的执拗和倔强,李世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看清了李素眼中的神采。这种执拗和倔强的神采,自从玄武门之变,踩着兄弟的鲜血登基后。他再未曾见过。
盯着李世民,李素的语气很慢,每一个字都很慢。
“两情相悦,何罪之有?”
…………
…………
李素进了宫却没再出来。
暴怒的李世民终究留了情面,没将李素关进大理寺监牢,而是令宫人将他软禁于安仁殿,一个紧挨着冷宫掖庭的偏僻宫殿。
甘露殿内,李世民的怒火愈发高盛,李素的不惧。李素的抗辩,李素那一记桀骜狂傲的眼神。像针一样狠狠扎在李世民的心尖上,相比他与东阳公主的私情。李素刚才面对他的态度似乎更令他愤怒。
愤怒中还带着一丝不解,这个以前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小子,今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丝毫不畏惧皇权龙威。
不管怎么说,李素和东阳做下了一件令天家蒙羞的事,李世民太在乎名声了,因为曾经失去过名声,所以他尤知名声二字的重要。
大殿内来回急速地踱步,李世民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宣泄心中的愤怒,殿内殿外的宫人惶惶不安地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生怕弄出一丝声响会令自己人头落地。
来回不知走了多久,李世民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决然之色。
绝不能再放任了!
立过再多的功劳又如何?终究只是平民农户出身,与世家门阀的联姻才是他需要的,才是如今的政治形势需要的,个人的功劳再大,跟门阀势力的支持比起来,真的不值一提。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李世民决定了李素和东阳的结局。
“来人!”
一名宦官战战兢兢出现在殿门外。
李世民狠狠一挥袍袖:“令礼部拟旨赐婚,皇九女东阳公主,尚申国公长子高履行,令太史局选取十日内的黄道吉日,尽速完婚!东阳公主府侍卫全数撤换,加遣金吾卫值守,任何人不得进出。”
一言九鼎,几无更易。
宦官一一记下,匆匆离去。
下了这道旨意后,李世民闭上眼,仿佛解决了一件久悬心头的大事,轻轻呼出一口气。
…………
…………
李世民仓促赐婚。本意不完全为了棒打鸳鸯,当了十多年的皇帝,他深知朝中人言可畏,李素和东阳的私情恐怕会被人利用,大肆传扬之后,天家的名声会被朝堂民间毁得愈发体无完肤,所以李世民赐婚的另一半原因,也是为了压下朝野的议论。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李世民多少也存了一丝保护李素的念头。
人才难得,李素这样的人才更难得。
从他治好了天花,献推恩策,再到发明火药……一桩桩一件件,用润物无声的方式悄然改变着大唐,初时不觉得,久了便能发现,他献的推恩策令大唐在北方的战略态势由守转攻,他发明的震天雷令老将们愈发有了底气,大唐将士们士气如虹,小小的物件成了唐军征伐四方的最重要的一张王牌,如今他还在专研如何在冬天种出绿菜……
细数之下,连李世民也不由暗暗心惊。
这个如玉般温润的少年郎,仅仅一年里便做了这许多事,假以时日,十年后,二十年后呢?他会为大唐立下多少泼天功劳?
大唐太需要改变了。从民生到军事,君臣十多年励精图治,休养生息。为的不就是创出一个强盛的煌煌盛世么?乱世需要威震天下的将才,盛世更需要治世之才。
所以李素这样的人才。李世民真的不舍得杀他。
所以李素在与公主有了私情,桀骜地顶撞了皇帝后,居然还能活着,不是因为皇帝的怜悯,而是他自身的价值。
自身的价值,才是活命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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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村,东阳公主府。
东阳坐在府里的凉亭内,面前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
烹茶是一件很繁琐的风雅事。每一个动作细节,每一味加进去的作料,都与儒家的每一句经义相关,茶中的酸甜苦辣,仿佛衬映着整个人生。
浑然不觉即将临头的大祸,东阳此刻的心情很愉悦,烹茶这么严肃的事,她却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边优雅地进行着烹茶的每一道工序。
最后一道工序做完,精致的小茶盏里斟满了冒着热气的茶汤。素手轻轻一晃,稠浓的味道里溢出一丝沁人心脾的茶香。
东阳将茶盏凑到红唇边,小心地轻啜一口。随即俏丽的脸蛋皱成了一团。
“好难喝……”东阳吐着香舌,难得一见的调皮样子。
搁下茶盏,再也不肯看它一眼,东阳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快结冰的小湖。
“明日把他叫进府里,让他尝一尝我烹的茶,说来认识这么久,我还未曾给他烹过茶呢……”东阳眼里露出浓浓的情意,典型的沉醉在爱里的痴傻女子模样。
眼里又露出了醉人的笑意。东阳不自觉地皱起琼鼻,掩嘴轻笑自语:“……不过如此难喝的茶。恐怕他闻闻味道就吐了,不管了。一定要他喝下去,灌也要灌进他嘴里。”
喃喃自语着,莫名便笑了起来,冬日的寒风里,眼里那抹风情却比春风更撩人。
孤独总是特别漫长,像冬日的夜。
幽幽叹了口气,东阳的表情又变得恨恨不已。
“坏人!一大早连招呼都不打便不见人影,不知哪里去了,害我在河滩边吹了一早的冷风……”
独自沉浸在甜蜜的孤独里,东阳凝视着湖水发呆,痴痴地笑,痴痴地幽怨,痴痴地叹息。
公主府的前庭传来嘈杂的人声,有吵闹,有哭喊。
被打断了甜蜜的臆想,东阳皱了皱眉,扭头望去,却见贴身小宫女绿柳一脸苍白地匆匆朝凉亭跑来。
东阳心一沉,眼中的天地忽然间黯淡无光,一种不祥的感觉赫然浮上心头。
“殿下不好了!”绿柳喘着粗气跑到凉亭内,清澈的眼中蓄着焦急的泪花儿。
“殿下,宫里来人宣旨了!”
东阳努力平静地问道:“宣什么旨?”
绿柳飞快摇头:“奴婢不知,但跟着宣旨天使而来的,还有一队金吾卫将士,他们一进门便将咱们府里所有的侍卫全部拿下了,公主府的值卫已由金吾卫接管……”
东阳浑身一颤,祸事如同忽然临头的霹雳,当头炸响。
“去……去正殿领旨!”东阳咬着牙道。
主仆二人匆匆赶往正殿。
公主府正殿内,一名穿着绛紫色锦袍的宦官立于殿中,见东阳匆匆赶来,宦官先朝东阳见了礼,然后徐徐展开手中的黄绢,面无表情地宣念。
骈四俪六的繁杂铺垫过后,宦官终于念出了旨意的正题:“……皇九女东阳公主,尚申国公长子祠部郎中高履行,着太史局选定吉日,即令大婚,钦哉。”
东阳的俏脸瞬间失去血色,变得一片惨白。
宦官念完后,许久不见动静,抬眼一看,却见东阳公主身躯摇摇欲坠地晃动,泪如雨下,一滴一滴落在光滑的地面上,浸湿了一片。
“公主……公主殿下,这,还请殿下领旨。”宦官小心地唤道,本来还想道几句恭喜的吉祥话,可是瞧公主眼下这模样,这句恭喜似乎不合时宜,宦官只好闭嘴。
东阳身躯摇晃得愈发厉害,身后的绿柳大急,悄悄在后面伸出手,稳住东阳的身躯。
“公主殿下……”
在绿柳的轻唤声中,东阳终于回神,眼中一片空洞木然。
宦官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黄绢,为难地道:“公主殿下,不管怎样……还请殿下先把旨意领了吧,奴婢无法回宫交差呀。”
东阳身躯不再摇晃,却露出无比决然的神情。
“回去告诉父皇,东阳身心俱属他人,此生不渝,若欲令我再嫁二夫,除死而已!”
说完,东阳终于压制不住胸腔中一股窜流的逆血,噗的一声,仰天喷出一口血雨,随即软软地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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