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出了事,四家却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吃瓜群众们好奇之余,未免觉得有些不尽兴,瓜子矿泉水摆好了,就等着看戏了,你们却不演了,这叫没有职业道德。
四家里面,有的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有的却是真糊涂,安平侯和长孙家当然清楚这件事并不是自己干的,但是,谁能证明他们的清白?全长安无论朝臣还是市井百姓,各种目光都死死盯着他们,这个时候安平侯若站出来大吼一声“真的不是我干的”,信这句话的人能有几个?哪怕他悲愤切腹自尽都会被人当作是在演戏。
辩无可辩,尤其是侯杰被人打断的是腿,有那些热心的围观群众便四处传播,当年啊,刘平还只是个兵曹的时候啊,大雨延误了押粮啊,侯大将军生气了,当时就将刘平推出帐外行了军法,打断了刘平的一条腿,时隔二十多年了,侯大将军犯事被流放,刘平倒是春风得意,于是上门找侯家满门妇孺老弱寻仇了,你说巧不巧,恰好这个时候,侯大将军的长子也被人打断了腿,好了,现在你再说这件事跟安平侯府没有关系?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长安城里各种流言肆虐,当然,最经典也是最能令人信服的便是这个版本了。
毫无预兆地,安平侯府就这样莫名其妙一头栽进了污泥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了,连带着长孙家也跟着倒了霉,安平侯投靠长孙无忌本来是个心照不宣的半公开的秘密,这个半公开的秘密只在长安权贵口中流传,但是如今安平侯出了事,权贵们凑在一起一议论,难免便把长孙无忌带了出来,于是,秘密以瘟疫般的度传播开了,流言直指安平侯府,顺便也搭上了长孙家。
当年侯家与安平侯的恩怨已传播开了,看热闹的百姓们都是讲道理的,他们懂得最基本的是非对错,人人心中有一杆秤,侯君集依军法打断了刘平的腿,这件事在百姓们看来,做得并没有错,刘平押送军粮延误了,差点误了军国大事,砍了他的脑袋都不为过,打断腿算得了什么?
多年过去,刘平终于风光了,封侯了,你回来寻仇也可以,但寻仇也要找正主儿呀,侯君集倒霉了,流放了,留下一家老弱妇孺,你竟然朝他们下手,这是男人该干的事么?简直是禽兽行径。
舆论很快呈一边倒的趋势,侯杰的腿是谁打断了,连官府都没结论,市井百姓却已纷纷认定了是安平侯下的手,不需要证据,反正就是他了。
然后,长安城骂声四起,矛头纷纷指向安平侯,顺带着连长孙无忌也牵连了进去。
安平侯急了,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说实话,他也很想报仇,很想把侯杰的腿打断,但是,这仅仅只是个构思而已,绝没有付诸于行动,谁知道是哪路英雄好汉干了这件事,顺带着把他给坑了。
至于长孙家,则更是窝了一肚子火,莫名其妙被扯进了这滩烂泥里,明明被冤了,但碍于大唐宰相高傲的面子,又必须做出一副“我不屑跟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解释”的姿态,任由长安城里的骂声越来越高,长孙无忌心里窝的那一肚子火也越来越旺。
在外人眼里看来,侯家似乎已经忍气吞声了,甚至侯方氏给全家都下了禁足令,侯家任何人都不准出门一步。
侯家忍了,李家却跳了出来。
久违的长安小混账终于本色上场,侯杰被打断腿的第三天,李素动手了。
泾阳县公如今的身份不一样,当然不会亲自出面,出面的是李素的朋友王桩,还有李素身边的亲卫头子方老五,两人领着四五十名部曲进了长安城,找到侯杰出事前喝花酒的那家青楼,数十号人将那家青楼砸得稀烂,随后直奔安平侯府,巡城的武侯见这些人来势汹汹,而且后台强硬,武侯们也不敢管,急忙派人通禀了李素的舅舅李绩,就在数十号人马杀气腾腾离安平侯府只有半条街时,李绩匆匆赶到,在他的厉声强势镇压下,王桩和方老五这才悻悻止步,转身往回走。
只是在转身前,王桩望向不远处的安平侯府,嘿嘿冷笑了几声,然后扔下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最后带着部曲们离开。
此事生后,长安城内又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百姓们乐坏了,眼见这一天比一天热闹,而且剧情的展简直柳暗花明,处处有转折,处处有惊喜,实在令寂寞久了的百姓们满心欢畅,坐等新剧情更新。
对于李家突然出手,百姓们也纷纷表示理解。
从李家二十名部曲守在侯家大门前那天开始,李素便等于公然宣告侯家由他罩着了,可是宣告完了没两天,侯杰就被人暗算打断了腿,这等于是有人狠狠抽了李素一记响亮的耳光,年轻气盛的李公爷被人打了脸,怎能忍得下这口恶气?自然要冲出来找人算账的,不然以后没法混了。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李素该找谁算账?算来算去,自然是安平侯府,现在整个长安城都说是安平侯对侯杰下的手,李素当然也不能免俗,大家都这么说嘛,就算不是你干的,想必也是“莫须有”了,当然要拿安平侯开刀,至于证据……李公爷找麻烦需要证据吗?
因为李绩中途拦截,李家和安平侯府没有冲突起来,尽管如此,也着实将刘平吓出一身冷汗。
李家部曲撤回太平村后不到一个时辰,刘平便带着自己的犬子刘显,父子二人轻车简从出了城,直奔太平村,恭敬站在泾阳县公府门前求见李素,欲在李素面前自辩清白。
很可惜,这一次刘平终于碰了钉子,父子二人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府里管家传出话来,李公爷拒见。
李素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尤其是那种登门还不带礼物的人……
刘平父子心中愤怒,却也不敢作,他们很清楚,长安城县侯多如狗,像刘平这种没有根基没有人脉,充其量也就抱了长孙无忌大腿的县侯实在太脆弱了,更何况长孙无忌最近对他非常失望和恼火,已然跟他远远保持了距离,这条刚抱上的大腿似乎也不那么牢靠了,这种情势下,刘平愈不敢得罪李素,他招惹不起。
想到李素说翻脸就翻脸,二话不说派了人便打算抄他家的架势,刘平便不由得心中寒,直到这个时候,刘平才忽然想到整个事件最关键同时也是他刻意忽略的地方,——侯家。
短短数日,刚刚任职长安的刘平便觉长安城的水实在太深了,不仅深,而且浑浊,想象中的君子报仇,高官显爵回到长安,手刃仇人于刀下,留给世人一个快意恩仇的潇洒背影,然而事到如今,刘平不仅没能报仇,反而深陷泥沼不可自拔,后台靠山对他失望不说,还得罪了一位权贵,至于形象……他现在的形象连自己都不忍想象,传说中的“过街老鼠”大抵也就这个样子了吧。
说好的快意恩仇呢?说好的潇洒背影呢?
为何事情到了今日,一切都与自己计划的完全不一样了?而且如今的事态根本不由自己掌控,天知道会朝哪个方向展……
失魂落魄离开太平村时,刘平终于后知后觉的现,若欲从眼下的这滩泥沼中抽出身来,先要把昔日的仇恨放下,如今已是自身难保,天大的仇恨都不重要了,不仅要放下,而且要主动低头,主动向侯家低头,这个头必须低,侯家安抚下来了,事件才会渐渐平息,否则照这么展下去的话,朝中的监察御史该往陛下那里参本了,这事儿他本就干得不地道,陛下纵然深恨侯君集,却也不可能容下他这种落井下石的小人,到那个时候,刘平纵有天大的功劳也会被一撸到底,彻底打回原形。
想到了整件事的关键点,刘平忐忑惶恐的心情终于稍稍兴奋了一些,于是打马加快了度,父子二人欢快地朝长安城飞驰而去。
人还没进长安城,大道上迎面驰来一骑快马,见到刘平后急忙勒马跳下,刘平这才看清此人正是自己府上的一名亲卫。
“禀侯爷,府里有人失踪了。”亲卫抱拳垂头。
刘平皱了皱眉:“谁失踪了?”
“亲卫火长,王付渠。”
刘平一愣:“王付渠失踪了?何时的事?”
“三日前。”
刘平愈满头雾水,王付渠是早年跟随他的亲卫之一,而且是他身边武艺最高,厮杀经验最丰富的一名亲卫,后来老了卸甲归田,刘平直接将他划拉进了自己的侯府,府里的所有亲卫部曲皆由他统领,算是侯府护院头领。
刘平知道王付渠对他一直是忠心耿耿的,多少年的沙场搏命,他和王付渠之间的袍泽情谊无比深厚,侯府里的人都知道,王付渠在侯府说是亲卫火长,但刘平一直拿他当亲兄弟看待的,连小侯爷刘显都拜了王付渠为师,修习武艺骑射。
如此深厚的关系,从未生过嫌隙,就算人各有志想走,至少也该给刘平打声招呼吧?
刘平的眉头越皱越深了,脸色也分外难看起来:“王付渠走前说过什么吗?”
亲卫摇头:“没有,没人听到他说过什么。”
刘平怒气渐生:“为何失踪三日了才来报我?”
亲卫迟疑道:“他毕竟是火长,是兄弟们的头儿,他若出门谁敢多问?再说他在长兴坊里私养了一房妾室,这是大伙儿都知道的,三日前他出门,夜晚未归,兄弟们还以为他留宿在妾室那里了,到第二晚还没回来,兄弟们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府里兄弟去他妾室那里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三日王付渠根本就没去过那个女人家里,兄弟们急了,这才禀报侯爷。”
刘平呆愣片刻,不由大怒,扬起手中的马鞭便待抽他,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高高扬起的马鞭停顿在半空中,呆滞一阵后,忽然扭头望着儿子刘显,道:“显儿,侯家长子被打断腿是哪一天的事?”
刘显想了想,道:“四日前。”
刘平喃喃道:“四日前,四日前……也就是说,侯家长子被打断腿后的第二天,王付渠就莫名失踪了……”
喃喃自语的声音很小,但旁边的刘显还是听到了,刘显愣了很久,忽然一惊,吃吃道:“不,不会吧……父亲,难道侯杰被打断腿是王师父……”
话没说完,刘平立马截断了,断然摇头道:“不可能!未得我令,付渠不可能干这事,活到这把岁数,其中的利害他难道不懂么?不可能是他干的!”
“可……可是王师父他确实不见了啊!”刘显急道。
刘平阴沉着脸道:“这便是蹊跷之处了,好好的大活人怎会莫名其妙不见?而且失踪得那么巧,恰好在侯杰被打断腿的第二天……莫非有人布了局?或者……”
刘显接道:“或者,有人收买了王师父。”
刘平摇头:“付渠不会背叛我的,我与他是多少年沙场过命的交情,哪怕给座金山他也不会背叛我。”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刘平心中愈烦躁,垂头盯着亲卫道:“你马上回府,把府里的部曲们都派出去,给我找出王付渠的下落!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亲卫抱拳领命,转身匆忙奔远。
刘平骑在马上,定定注视着长安城巍峨雄伟的城墙,脸色却阴晴不定,不知想着什么。
王付渠的失踪不简单,刘平甚至能肯定,背后一定有阴谋,可到底是怎样的阴谋,刘平一时竟也无法推测。
长长叹了口气,长安城的水……真的太深了啊。
一旁的刘显凑过来轻声道:“父亲,天色不早了,今日还要不要去侯家?”
刘平抬头看了看天色,犹豫片刻,道:“今日暂且不去侯家了,我总觉得王付渠失踪这事不简单,可能跟侯家有关,先把人找到再去,如今的情势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冒然而动,更易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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